章学诚的历史理论不同于王夫之。王夫之的历史理论是关于通史的,章学诚的历史理论是关于文化学术史的。章学诚的文化学术史学,寻求“史意”的源流发展,所谓“滥觞流为江河,事始简而终巨也”(“章氏遗书”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书教”中)。他把历史的潮流演变,比做水流,主观上企图从进化观点来把握历史运动的法则。
章学诚有他的古代史论,他对于人类历史的起源,好像洞察到一些由原始公社、氏族公社至文明史的演变。他对于社会的演进,都是基于客观的必然之势这一公式来说明的。他说:
人之生也,自有其道,人不自知,……三人居室,则必朝暮启闭其门户,饔飧取给于樵汲,既非一身,则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谓不得不然之势也,而均平秩序之义出矣。(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
这段社会史原论,在体例上是由荀子的“礼论”篇而来的。荀子关于人类社会的起源,强调“人生而有群”。如果学诚以“群”仅指均平的秩序,这是原始公社。但这个社会的均平的秩序,在荀子讲来,由于群而不得不争,必有另一必然之势来接踵着进入历史的舞台。章学诚便接着说:
又恐交委而互争焉,则必推年之长者特其平,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是幼尊卑之别形矣。(“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
前一阶段是“取给于樵汲”,似有渔猎社会的影子,此一阶段似父权制的氏族公社。从历史科学讲来,这是一个过渡形态。族长的地位,由于战争职务与公共事业(如水利灌溉等,尤其东方)等,其个人权力便逐渐被附与了社会的职能,在西方谓之“第一人”——即“君”字的原义,在东方谓之“予一人”(见“书经”)。学诚在这里捉摸得异常合理。在这一社会的内部,由于分工的发展,阶级关系必然产生出来。但他以互争的抽象论法代替了阶级的理论。他说:
至于什伍千百,部别班分,亦必各长其什伍,而积至于千百,则人众而赖于斡济,必推才之杰者理其繁,势纷而须于率俾,必推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之意著矣。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
这段所说,略当于文明社会的产生和国家的起源。因为文明社会的第一特征是城市与农村的分裂,在中国古文献中的“邦”与“封”二字、“国”与“城”二字,便表示了城市国家的渊源。这里所谓“画野分州”即城市与农村的分裂,具有文明社会史的影子。社会为什么有这样的大变化呢?他仅说是自然的必然发展,这是天才的唯物论的见解,然而其中却缺乏着质的规定。
章学诚关于时代的划分,也仅有这些抽象而不具体的影子。有时候他说得离开了近代的历史知识,如说“三皇无为而自化,五帝开物而成务,三王立制而垂法”(同上)。有时候他曾怀疑古史资料的可靠,大胆地提出历史是劳动人民创造的,不一定要归之于圣人,他说“至战国而义农黄帝之书一时杂出焉,其书皆称古圣,如天文之‘甘石星经’,方技之‘灵’‘素’‘难经’,其类实繁,则犹匠祭鲁般,兵祭蚩尤,不必著书者之果为圣人;而习是术者奉为依归,则亦不得不尊以为经言者也”。(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经解”中)他虽然详辨伪托之盛行于战国,不尽是完全无影子的拟造,但他已经肯定战国实有拟制或伪造“封建”的著作,“依托乎古人,其言似是”(同上“诗教”上)。在这里,他更指出:“不知书固出于依托,旨亦不尽无所师承。”他方面又说:“百家之学,多争托于三皇五帝之书矣,艺植托于神农,兵法医经托于黄帝,好事之徒,传为‘三坟’之逸书。”(同上“书教”中)
学诚在史学上的重要见解,是在于他的古代文化史论。清初学者,如传山,已经有五经乃王制的命题。学诚则更进了一步,演为“六经皆史也”、“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和“六经皆器也”诸命题。这些是在当时被认为最放肆的学说,也是他被后人所最注意的学旨。他说:六经不言经,三传不言传。……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同上“经解上”)异学称经以抗六艺,愚也。儒者僭经以拟六艺,妄也。六经初不为尊称,义取经纶为世法耳。(同上“经解”下)六经皆史也,……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同上“易教”上)他的“六经皆史”论,不但是清初反理学的发展,而且更有其进步的意义。他大胆地把中国封建社会所崇拜的六经教条,从神圣的宝座拉下来,依据历史观点,作为古代的典章制度的源流演进来处理,并把它们规定为“时会使然”的趋向。他反对人们崇拜那样“离事而言理”的经,更反对离开历史观点而“通”经。他所谓之通,即他所推崇的“庄子”“天下篇”对于学术源流变化的研究。他又说:“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夫子述六经以训后世,亦谓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见,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后人不见先王,当据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见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与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不自著为说,以致离器言道也。夫子自述“春秋”之所以作,则云:“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则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外,更无别出著述之道,亦已明矣。……而儒家者流,守其六籍,以谓是特载道之书耳。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离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中)这一段话,透彻地说明了“六经皆器”,反驳了“载道”的说法。这里的话有三点是值得注意的,(一)“道不离器”的命题是存在决定意识的唯物观点;(二)历史的典章文物是一定时代的社会生活的表现,没有什么“离器言道”的形而上的孤立的东西;(三)封建正统派的胡说,不但是“离形存影”的唯心论,而且是故意曲解社会规律(道)的说教。
学诚的古代文化史论,大都依据“天下篇”的道理。“天下篇”说道之“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学诚从而发挥古者无私门著述之学,说:
理大物博,不可殚也,圣人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从而纪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
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业,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为治,故私门无著述文字。(同上卷十“校雠通义”内篇一“原道第一”)中国文明社会是从殷周之际奠定的。在西周,因为是氏族维新制度,没有国民阶级出现,故政教或官师是合一的,学问都是由官府掌握的。��诚强调此制,除开其理想的成分不在此处批判外,所谓“古无私门之著述”(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诗教”下),“宪存乎官守”(同上“易教”中),大体上是合于历史的。
在春秋时代,使“天下篇”所说,中国文化的保存者与研究者是邹鲁的绅先生,他们专门以六艺为职业。此后分化为战国诸子之学。以六艺为职业的人之出现,可以说是古代思想家与事业家的分野。孔墨二家所以皆出于绅儒者,而批判地发展了儒学,正由于有一个六艺的过渡时代(春秋)。学诚说: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开降盛衰之故可知也。战国之文,奇邪错出,而裂于道(此句即“天下篇”之“道为天下裂”,裂指思想家的分工,故可以“专”,这是由于国民阶级出现,贤者出现的缘故),人知之。其源皆出于六艺,人不知也。(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诗教上”)又说: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说,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于是也。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其他杨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章氏遗书”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诗教上”)所谓诸子源出于六艺,依我们的研究,这是一种批判的发展,如孔子从人类的道德情操方面对于六艺的批判发展,墨子从人类的知识方面对于礼乐的否定。学诚的六艺足以尽道体之说和诸子得其一端之说,依然拘泥于传统思想,但他说九流与六艺的关系,是值得注意的。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把诸子和六艺并立起来处理,其思想方法是和正统派的偏见对立的,尽管他关于诸子起源的说明还有附会的地方。
在诸子与六艺的关系中,学诚更注意诸子与“诗”的源流。诗在西周春秋之交,有所谓变风变雅者出现,咒骂上帝,批评君子(氏族贵族)。我们认为这是西周社会阶级矛盾的表现,一部分诗句正代表了“国人”(自由民)的呼声,这是“不治而议论”的诸子自由批判思想的前趋者。学诚则说:战国之文,……多出于“诗”教,何谓也?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比兴之旨,讽谕之义,……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人情,微婉而善讽也。(同上)上面这段议论,说明诗教为诸子“取富贵”和善讽刺的先驱,可称创见。他更由“诗”教的人民性,说明诸子是继承“风”“雅”而发展的。他说:古无私门之著述,未尝无达衷之言语也,惟托于声音而不著于文字。故秦人焚“诗”“书”,书阙有间,而“诗”篇无有散失也。后世竹帛之功,胜于口耳;而古人声音之传,胜于文字,则古今时异,而理势亦殊也。……典章散,而诸子以术鸣,故事门治术,皆为官礼之变也。情志荡,而处士以横议,故百家驰说,皆为声诗之变也(……谈天雕龙,坚白异同之类,主虚理者,谓之百家驰说,其言不过达其情志,故归于诗,而为乐之变也)。……后世之文体,皆备于战国,而诗教于斯可谓极广也!(同上“诗教下”)学诚的文史学主张“辨章学术、考竟源流”。他在“言情达志,敷陈讽谕”(同上)八字上看出韵诗与诸子百家的关系,颇能指出诸子源流的一部分消息。他可以说是十八世纪研究诸子的最有成绩者,为清初传山学术传统的优秀继承者。
学诚在他的书中引证孟荀墨庄法名诸家的言论甚多,认为他们都是和六经一样地公言其理而非私意,这就不但打破了中古以来异端和正宗的区别,而且打破了孟子继承孔子的谬说。他说:圣门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然自颜、曾、赐、商,所由不能一辙。再传而后,荀卿言“礼”,孟子长于“诗”“书”,或疏或密,途径不同,而同归于道也。……徇于一偏,而谓天下莫能尚,则出奴入主,交相胜负,所谓物而不化者也。(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博约下”)除开他的所谓“圣门”的束缚以外,在这里他是坚持着客观的分析态度的,而与从来道统之论是相反的。故他积极地主张,“学必求其心得,业必贵于专精,类必要于扩充,道必抵于全量,性情喻于忧喜愤乐,理势达于穷变通久。”(同上)这样,他在客观上便给了“道”学家们以严厉的教训。
学诚既然以为战国诸子是在学术自由的“道公”而“学私”之下多方面发展的,那么,他的理论就在客观上反对了封建社会专制主义之下的学术定于一尊。他说:
道同而术异者,韩非有“解老”、“喻老”之书,列子有“杨朱”之篇,墨者述晏婴之事,作用不同,而理有相通者也。术同而趣异者,子张难子夏之交,荀卿非孟子之说,张仪破苏秦之纵,宗旨不殊,而所主互异者也。(“章氏遗书”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说林”)他这样地说明了战国诸子在古代的共和制度之下,由于百家争鸣,产生了光浑的文化果实。他基此得出一个结论,即学术是人类的共同事业,是“凡庶圣贤”所都能做的事业,这里,“凡庶”的提法,是具有人民性的,他说:人之有能有不能者,无论凡庶圣贤有所不免者也。以其所能而易其不能,则所求者,可以无弗得也。(同上)渥洼之驹,可以负百钧而致千里;合两渥洼之力,终不可致二千里,言乎绝学孤诣,性灵独至,纵有偏阙,非人所得而助也。两渥洼驹,不可致二千里;合两渥洼之力,未始不可负二百钧而各致千里;言乎鸿裁绝业,各效所长,纵有抵牾,非人所得而私据也。(同上)学诚虽以“著述专于战国”,是因“道术将为天下裂”(我们以为这时所以有裂,是在于以地域为单位的国民阶级出现之故),但他仅就文字进化上推求文化的发展。他说:上古淳质,文字无多,固有具其实而未著其名者,后人因以定其名,别彻前后而皆以是为主义焉。(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易教中”)他因此说明,诗之流别所以盛于战国,即因为人类文字“取象”的进步。他说:诗之流别,盛于战国人文,所谓长于讽喻,不学“诗”,则无以言也。然战国之文,深于比兴,即其深于取象者也。庄列之寓言也,则触蛮可以立国,蕉鹿可以听讼;“离骚”之抒愤也,则帝阙可上九天,鬼情可查九地;他若纵横驰说之士,飞箝捭阖之流,徙蛇引虎之营谋,桃梗土偶之问答,愈出愈奇,不可思议,然而指迷从道固有其功,饰奸售欺亦受其毒。(同上“易教”下)学诚对于史法的源流演变,也有他的见解。他以为,史法创始于“尚书”,而发展为“春秋”“左传”“史记”“汉书”。他说:宪法久则必差,推步后而愈密,……史学亦复类此。“尚书”变而为“春秋”,则因事命篇,不为常例者,得从比事属辞,为稍密矣。“左”“国”变而为纪传,则年经事纬,不能旁通者,得从类��区分,为益密矣。(同上“书教”下)“尚书”一变而为左氏之“春秋”,“尚书”无成法,而左氏有定例,以纬经也。左氏一变而为史迁之纪传,左氏依年月,而适书分类例,以搜逸也。迁书一变而为班氏之断代,迁书通变化,而班氏守绳墨,以示包括也。(同上)他在这里以简明语句,断定史法或体裁的流变,是历史的进步。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的“族史转为类例”(同上)。“尚书”“春秋”是古代的宗法家族史,“史记”“汉书”则渐入于中古的类例。这其间变他的原因在哪里呢?他说是因为时代不得不然之“推步”。所谓“推步”指历法的科学研究,因此,他在这里表现出,历史编纂学的进步,也好像自然科学,愈到后来愈比前人更有成就。这虽然仅限于抽象的理论形式的比拟,而具体的历史理论还不能说出来,但这是进步的思想。
学诚对于中古史书有不少的批评,如说:
“尚书”圆而神,……折入左氏,而又合流于马班,盖自刘知几以还,莫不以谓“书”教中绝,史官不得衍其绪矣。又自隋“经籍志”著录,以纪传为正史,编年为古史,历代依之,遂分正附,莫不甲纪传而乙编年,则马班之史,以支子而嗣“春秋”,荀悦袁宏且以左氏大宗,而降为旁庶矣!司马“通鉴”,病纪传之分,而合之以编年;袁枢“纪事本末”,又病“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按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纲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在袁氏初无其意,且其学亦未足与此,书亦不尽合于所称。故历代著录诸家,次其书于杂史,自属纂录之家,便观览耳。(“章氏遗书”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书教”下)
他批判后世的史家都是肤浅的作者,但也并不抹杂他们的著作,所谓“作者甚浅,而观者甚深”(同上),也可就其纂辑,以通其流变。他把中古庸俗的史书,当做重复朝代更替的记载,没有史识以为之通变,这些书只有当做一堆材料,“待后人论定可矣”。他说:
若夫君臣事迹,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综核前代,纂辑比类,以存一代之旧物,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开局设监,集众修书,正当用其义例,守其绳墨,以待后人之论定则可矣,岂所语于专门著作之伦乎?(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答客问上”)所以,他以为,中古时代的史书大都是些“效子莫之执中,求乡愿之无刺”(同上),平平稳稳,无过无咎。谁个敢为“义则窃取”(同上)之心裁,敢于冒不韪来承担“异端”之名呢?于是他痛斥:“史文等于科举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变通矣!”(同上)然而通过中古历史,在正统学术支配之下,也不断地出现“异端”的思想,虽则说是要遭受统治阶级的罪罚的。他又说:
间有好学深思之士,能自得师于古人,标一法外之义例,著一独具之心裁,而世之群怪聚骂,指目牵引为言词,譬若猵狙见冠服,不与龁决毁裂,至于尽绝不止也。郑氏“通志”之被谤,凡以此也!(同上)他所遭受的境遇正是这样,所以语气间颇含有义愤,他接着说出他的主张来:嗟呼!道之不明久矣!六经皆史也,……孔子之作“春秋”也,盖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则典章事实,作者之所不敢忽,盖将即器而明道耳!……道不明而争于器,实不足而竞于文,……而世之溺者不察也!太史公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当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与论作述之旨哉?(同上)我们重视学诚的批判的精神,他说的“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祥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同上),就是他自己的主张。他是抱负着解放中古教条的志愿的史学家!
章学诚以为司马迁班固以后,别识心裁,流为文与事的两途,“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辞章家之所重也”(同上“申郑”)。从这两点,他批评当世辞章家如方苞:“小慧私智,一知半解,未必不可攻古人之间,拾前人之遗,此论于学术,则可附于不贤识小之例”(同上卷六“文史通义”内篇六“答问”)。他评论当世考据家说:“凡戴君所学,深通训诂,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时人方贵博雅考订,见其训诂名物有合时好,以谓戴之绝诣在此;及戴著‘论性’、‘原善’诸篇,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先人所未发者,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是固不知戴学者矣!”(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书朱陆篇后”)最后,学诚历史理论有值得注意的,是他也如费密论学术流变,还元于人类质性的变化。他重视个性的发展之有助于学术的成就,是有其时代意义的。在当时说来,他的话是有进步性的。他说:
是尧舜而非桀纣,尊孔孟而拒杨墨,……求其所以为言者,宗旨茫然也。譬如彤弓湛露,奏于宾筵,闻者以谓肄业及之也,或曰宜若无罪焉,然而子莫于焉执中,乡愿于焉无刺也!惠子曰:“走者东走,逐者亦东走,东走虽同,其东走之情则异。”观斯人之所言,其为走之东欤?逐之东欤?(“章氏遗书”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质性”)束缚在中古小天地的学术,其表现确有这样的情况。因此,他说个性在古代(如他所举的庄屈时代)是可能发展的,而后世(如他所举的言性天的时代)则是不能发展的。他说:
人秉中和之气以生,则为聪明睿智,毗阴毗阳,是宜刚克柔克,所以贵学问也。……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庄周屈原其著述之狂狷乎!
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屑不洁之狷也。庄周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进取之狂也。昔人谓庄屈之书,哀乐过人,盖言性不可见,而情之奇至如庄屈,狂狷之所以不朽也。乡愿者流,托中行而言性天,剽伪易见,不足道也。于学见其人,而以情著于文,庶几狂狷可与乎!……夫情本于性也,才率于气也,累于阴阳之间者,不能无盈虚消息之机。……屈原忧极,故有轻举远游、餐霞饮瀣之赋。庄周乐至,故有后人不见天地之纯、古人大体之悲。此亦倚伏之至理也。(同上)另一方面,因为学诚过分重视人类质性,把学术的流变还元于“高明”与“沈潜”二种质性的循环,这就流于唯心论了。他说:
由汉氏以来,学者以其所得托之撰述,以自表见者,盖不少矣。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沈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譬犹日书而月夜,暑夏而寒冬,以之推代而成岁功。……(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答客问”中)
学诚虽然把学术流变还元于质性,远于他所谓“时会使然”的论据,但他的主张却有“相需之益,以之自封而立畛斌,则有两伤之弊”(同上)的这种兼容并包的理想。这一点,就影响了后来蔡元培(整理过学诚的著作)的思想。这是好的一面。然而,所谓“高明”与“沈潜”的心理循环论的糟粕,却为胡适所摭拾起来,并以之和实用主义的唯心论结合在一起,夸为至宝了��
学诚反对拘泥于质性而严立门户的流弊,从而批判宋明以至隋代的学术。他说:
世儒之患,起于学而不思,……学博者长于考索,……岂非道中之实积,而骛于博者,终身敝精劳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才雄者健于属文,……岂非道体之发挥,而擅于文者,终身苦心焦思以构之,不思文之何所用也。言义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义理虚悬而无薄,则义理亦无当于道矣。(同上卷二“文史短义”内篇二“原学下”)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未流无识,争相诟詈,……为陆氏之学者,攻朱氏之近于支离,谓陆氏之偏于尊德性,故为朱氏之学者,攻陆氏之流于虚无,各以所畸重者,争其门户。……但既自承朱氏之授受而攻陆王,必且博学多闻,通经服古,……今攻陆王之学者,不出博洽之儒,而出荒俚无稽之学究,则其所攻与其所业相反也。(同上“朱陆”)他从学术的流变来分析,以为清代攻朱熹者,正是朱熹数传的后起者。下面一段话似对戴震而发:
今人有薄朱氏之学者,即朱氏之数传而后起者也。……其人亦不自知也。……性命之说,易入虚无,朱子求一贯于多学而识,寓约礼于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实而难。……沿其学者,一传而为勉齐、九峰,再传而为西山、鹤山、东发、厚齐,三传而为仁山、白云,四传而为潜溪、义乌,五传而为宁人、百诗,则皆服古通经,学求其是,而非专己守残,空言性命之流也。……生乎今世,因闻宁人、百诗之风,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则通经服古之绪,又嗣其音矣。无如其人慧过于识,而气荡乎志,反为朱子诟病焉,则亦忘其所自矣。(“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朱陆”)考证之学,推其渊源,始自唐人,而到了宋人愈见显著。我们客观地研究中国学术的流变,还不能像颜元那样,把宋儒一壁推翻。然而颜元的话也有对的,他说:学术有支配之势,不是全力赴之者,不算“学求其是”,故宋儒仍是空谈性天之学。学诚在究明流变方面,说明戴震学术渐变发展的由来,这话是对的,但他又把学术支配之势否认,以为“朱子之授人口实,强半出于语录,语录出于弟子门人杂记,未必无失初旨”(同上),这就为朱熹的空谈性命来辩解了,这就陷入于折中主义的思想了。学诚对于朱陆异同,搜求其本源,在于不切人事,不明史实,只在名词上争辨门户。这一论断,甚合历史。他说:
朱陆异同,于戈门户,千古桎梏之府,亦千古荆棘之林也。
究其所以纷纶,则惟腾空言而不切于人事耳。知史学之本于“春秋”,知“春秋”之将以经世,则知性命无可空言,而讲学者必有事事,不特无门户可持,亦且无以持门户矣!(同上“浙东学术”)他据此,称道清初学术的分派,虽其宗旨不同,但相互推服的学风,是好的。如黄宗羲尊重顾炎武为当世学人,炎武也赏识宗羲的“明夷待访录”,说“三代之盛,可以徐还”(“南雷文定”附录顾炎武书)。因为他们都以经世之学为骨干,不是空言德性。他说:
浙东之学,虽出婺源,然自三袁(袁燮、袁肃、袁甫)之流,多宗江西陆氏。而通经服古,绝不空言德性,故不悖于朱子之教。至阳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复与朱子抵牾,蕺山刘氏,本良知而发明慎独,与朱子不合,亦不相诋也。梨洲黄氏,出蕺山刘氏之门,而开万氏弟兄经史之学,以至全氏祖望辈,尚存其意,宗陆而不悖于朱者也。惟西河毛氏,……门户之见,不免攻之太过,虽浙东人亦不甚以为然也。
世推顾亭林氏为开国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学。不知同时有黄梨洲氏出于浙东,虽与顾氏并峙,而上宗王刘,下开二万,较之顾氏,源远而流长矣。顾氏宗朱,而黄氏宗陵,盖非讲学专家各持门户之兄者,故互相推服,而不相非诋。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故浙东浙西,道并行而不悖也。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各因其习而习也。
天人性命之学不可以空言讲也。……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义理以为功,此宋学之所以见讥于大雅也。……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近儒谈经,似于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
……浙东之学,虽源流不异,而所遇不同。……授受虽出于一,前面目迥殊,以其各有事事故也。彼不事所事,而但空言德性,空言问学,……不得不殊门户,以为自见地耳,故惟陋儒,则争门户也!
……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六经……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学者不知斯义,不足言史学也(整辑排比,谓之史纂,参互搜讨,谓之史考,皆非史学)。(“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浙东学术”)
学诚这一篇文章,不仅表现了他的学术精神,而且表现了他继承清初学术的精神。清初学者大都以经世致用之学为内容,而宗朱宗王皆是形式,所以专家与博雅,是殊途而同归的,没有把门户之见摆在第一位,拿名词来吓人。然十八世纪的乾嘉学术,多失去了清初的传统精神,故有方苞诸人的空谈性命,重整理学,更有专门考证文献的汉学家,标宗许郑,以趋附“风气之蔽”,这都是没有经世内容的空虚言论。学诚之所以要挽救风气在此。他继承清初学术的传统,独以史学号召,他说是出于“不得已”。因为当时的封建统治阶级不允许自由思想,所以他的研究就受了压迫。例如“与朱少白书”说:
鄙著“通义”之书,诸知己者许其可与论文,不知中多有为之言,不尽为文史计者。关于身世有所枨触,发愤而笔于书。尝谓百年而后,有能许“通义”文辞与老杜歌诗同其沈郁,是仆身后之桓谭也。(“章氏遗书”佚篇。按桓谭是反神学正宗的人物)至于他在语气间重浙东过浙西,固然受了万氏兄弟史学的影响,但当时所谓“博雅”之学走入歧途,使他也就对于炎武不得不低估其价值了。然也有他所疏忽的,那就是他对于自己的著作,自命是学孔子的“不得已”,他不知炎武在当时亦何尝是得已?炎武的“六经之旨,当世之务”的排偶句子,仅是这样的一种方法,即企图在考证古今得失的形式上面,说明当世所应走的道路。后人曲解他的 意思,把当世之务的内容删去,而只奉他为清代考证学的鼻祖,而不知道炎武的主旨,在于经世致用。他的所谓考证,一方面在于追寻古代世界的道理以为注脚,另一方面在于怎样能有效地批判中古社会的束缚。学诚主张学孔子的实践,以为著作只是不得已的“行有馀力”的事。这也正是顾炎武的学术的精神。
学诚的反乡愿无刺与子莫执中之精神,必然要发出对于现实社会批判的言论。他虽然说他是因了“不得已”才著作,但其著作并不仅仅限于学术性的抗议,如戴震仅抽象地申论理学害民之说。反之,学诚在“上执政论时务书”中曾不怕和当时洪亮吉被流戍的同样遭遇,直接攻击了封建制度。该书说:
由官迫民反观之,则吏治���日不清,逆贼一日得藉口以惑众也。以良民胁从推之,则吏治之坏,恐亦有类于胁从者也。盖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其最与寇患相呼吸者,情知亏空为患,而上下相与讲求弥补,谓之“设法”,……“设法”者巧取于民之别名耳。……盖既讲“设法”,上下不能不讲“通融”,州县有千金之通融,则胥役得乘而牟万金之利,督抚有万金之“通融”,州县得乘而谋十万之利。……侧闻所“设”之“法”,有通扣养廉,而不问有无亏项者矣;有因一州县所亏之大,而分累数州县者矣;有人地本属相宜,特因不善“设法”,上司委员代署,而勒本员间坐会坡,或令代摄佐贰者矣;有贪劣有据,勒令缴出贼金,而掩覆其事者矣;有声名向属狼籍,幸未破案,而丁故回籍,或升调别省,勒令罚金若干,免其查究者矣;有膴腴之缺,不问人地宜否,但能担任“弥补”,许买升调者矣;……种种意料难测,笔墨难罄之弊,皆由“设法”而生也。(同上卷二十九“上执政论时务书”)上面所描写的种种“设法”,已经涉及他所谓的“笔墨难罄之弊”的封建制度。清初学者对这一点是攻之不遗馀力的,但在乾嘉时代的学人论说中,却为凤毛麟角。他和他的前辈民主主义启蒙学者相似,在同书中提出了要求廉价政治的愿望。他说:
自乾隆四十五年以来,讫于嘉庆三年而往,和珅用事几三十年,上下相蒙,惟事婪赃渎货,……俄以数十万计或百万计矣。一时不能猝办,……州县徐括民财归款。贪墨大吏,胸臆习为宽侈,视万金呈纳,不过同于壶箪馈问,属吏迎合非倍往日之搜罗剔括,不能博其一欢!官场如此,日甚一日,则今之盈千百万所以乾而竭者,其流溢所注必有在矣。道府州县,向以狼籍著者,询于旧治可知;而奸胥巨魁如东南户漕,西北兵驿,盈千累万,助虐肥家,亦必可知;督抚两司,向以贪墨闻者,询于廷臣可知。……今之寇患,皆其所酿,今之亏空,皆其所开,其罪浮于川陕教匪,骈诛未足蔽辜!(“章氏遗书”卷二十九“上执政论时务书”)他的话里,对于农民战争,为时代所限,并为地主反对派的阶级观点所限,是不同情的。但他攻击封建统治的大胆精神,就比戴震高出一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