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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章学诚与钱大昕学术思想的异同

申屠炉明


  章学诚与钱大昕是乾嘉时期最著名的史学家。①不过,他们二人的人生际遇却大不相同。钱大昕生前及身后均被公认为第一流的学者,而章学诚的学术在当时除少数知己外并不为人所认同。这里用“著名”二字称呼章氏,其实是近代以来的评价,章氏生前及身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并不享有此荣耀。他们二人最擅长的是史学,在当时大多数学者眼里经学是第一等的学问,史学尚在其次。对此他们大声疾呼,认为史学同等重要,所发议论实乃补偏救弊之言。但因学术取径不同,故他们的史学成就也各异。章氏在史学理论上成一家之言,钱氏则在史学考证上有突破前人之处。本文拟就二人的学术交往、治学门径及学术异同作些探讨。
一 章学诚与钱大昕的学术交往
章学诚,字实斋,号少岩,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生于乾隆三年(1738年),卒于嘉庆六年(1801年),年六十四。钱大昕,字晓征,号辛楣,又号竹汀居士,江苏嘉定(今属上海市)人。生于雍正六年(1728年),卒于嘉庆九年(1804年),年七十七。章、钱二人都生活在乾嘉时期,从年齿上看,钱略长于章,二人对史部之学都有偏好。揆之情理,应该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但在传世的《嘉定钱氏全书》中,钱氏与并世有名学人如朱筠、戴震、汪中、洪亮吉、孙星衍、凌廷堪等都有交往,唯独未提及章学诚之名,似乎二人之间没有学术交往。而上述提到诸人与章氏都有学术交往,岂非怪事?近代刘承幹刊刻《章氏遗书》,搜罗最为完备。从《章氏遗书》中发现有章氏写给钱大昕的信,可见他们是有学术交往的。个中缘由,耐人寻味。这可以从二人不同的政治地位、学术声望中寻找答案。钱大昕于乾隆十六年因乾隆帝南巡,献赋行在,特赐举人。乾隆十九年,举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是年钱大昕才二十七岁,正可说得上是少年得志。此后,以翰林院编修连放山东、湖南、浙江、河南乡试考官,升迁少詹事,广东学政。乾隆四十年因丁忧去官,年四十八。此后不再复出,优游林下,讲学著书。戴震曾对人说:“当代学者,吾以晓征为第二人。”[1]盖戴氏毅然以第一人自居。可见钱氏的学问在当时已得到人们的钦佩和赞同,在同时代学者的眼里已是一流学者了。反观章学诚一生则不那么幸运了。一生困于场屋,自乾隆二十五年(时章氏二十三岁)第一次到北京应顺天乡试,不第。此后连应科举,均告落第。直至乾隆四十二年中顺天乡试,翌年成进士,共七应科举,而这时已年过四十。中进士后照理谋个一官半职才是出路。但他“自以迂疏,不敢入仕”,此后也未授官,所以别人称他为章进士。章学诚仕途上极不得意,生活上也贫困潦倒。一生只靠主持书院讲席,或受聘各地通志馆为人修志而糊口。晚年更是贫病交迫,双目失明,两耳重听。学诚坎坷的一生实在令人同情,与钱氏一生“备林泉之清福,享文章之盛名”的际遇相比有天壤之别。道光初年钱林作《文献征存录》,在《邵晋涵传》中提到说:“会稽张学诚,有《文史通义》若干卷”云云。同为浙人,两地相距也不远,却将他的名字错成“张学诚”,说明章在学术界知名度不高。章氏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在致朋友邵晋涵信中说:“仆之所学,自一二知己已外,一时通人,未有齿仆于人数者。”所谓一时通人,指当时学术界有声望的一些人,当然也包括钱大昕在内。弄清了这些,章学诚之名不为钱大昕提及也就不足为怪了。
《章氏遗书》中有《上钱辛楣宫詹书》,书云:
学诚从事文史校雠,盖将有所发明。然辨论之间,颇乖时人好恶,故不欲多为人知,所上蔽帚,乞勿为外人道也。
从这里可以知道,章学诚曾将自己的文章送钱氏指正。他所谦称的“蔽帚”,便是今日大名鼎鼎的《文史通义》。何以见得?《章氏遗书》卷二十二有《侯国子司业朱春浦先生书》称:“……出都以来,颇事著述,斟酌艺林,作为《文史通义》。书虽未成,大指已见《辛楣先生侯牍》所录《内篇》三首。”《辛楣先生侯牍》即《上钱辛楣宫詹书》,通篇抒发其愤懑之情,强调“著书为后世计”,并以司马迁《史记》欲藏之名山,韩退之《原道》诸篇不欲显之于世自况。由此可见,章学诚对自己的著作是很自负的,坚信能够传世,只不过在当时找不到知音罢了,②所以请钱氏“乞勿为外人道也”。之所以要给钱大昕写信,且口气极尊敬,是因为钱氏是史学名家,欲引为同调。至于钱氏有无回复今不得而知,《潜研堂文集》系钱氏自定,无此片言只字,岂钱氏也不以为然乎?这一点下面还要谈到,此从略。
二 章学诚与钱大昕的治学门径
章、钱二人生活在乾嘉时期,而这个时期的学风已由清初的“经世致用”转为纯粹的“汉学考证”,梁启超称之为“正统派”。并且认为此学派已成为“群众化”,派中有力人物甚多,皆互相师友。余派则不盛,或全然中绝。(说见《清代学术概论》第九节)在这样的背景下,学者竞言考证,成为主流。钱大昕属于主流派,章学诚则与主流派异趣,显然二人治学门径大不一样。兹分别论述之。
据钱氏自撰《竹汀居士年谱》:“乾隆二年丁巳,年十岁。大父奉政公馆望仙桥杨氏,即从大父受业,初学为八股。”曾孙庆增注曰:“奉政公夙精小学,教以训诂音韵。公(指钱大昕)能贯通大意,奉政公尝谓此子入许、郑之室无难也。”可知钱大昕出身于这样一个具有小学传统的家庭,自小耳濡目染,可以说是受到家庭教育的影响。又,“乾隆十年乙丑,年十八岁”条:
始授徒坞城顾氏,其家颇藏书,案头有《资治通鉴》及不全《二十一史》,晨夕披览,始有尚论千古之志。读东坡《戏作买梁道诗》,辄援《晋书》以纠其失。中年见浙中新刊查注《苏诗》已先我言之,然居士年未弱冠,考据已有与前辈暗合者。
《年谱》系晚年编定,对“年未弱冠,考据已有与前辈暗合”一事大书一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当时的吴中是汉学中心,老师宿儒辈出,钱大昕与他们游。这又可以说是受到环境的影响。《年谱》“(乾隆)十四年己巳,年二十二岁”条载:
巡抚……闻予名,檄本县具文送紫阳书院肄业。时侍御王艮斋先生为院长,阅居士课义、诗赋、论策,叹赏不置,曰:“此天下才也。”自是课试常居第一。青浦王兰泉、长洲褚鹤侣、左莪、及礼堂、习庵皆在同舍,以古学相策励。吴中老宿李客山、赵饮谷、惠松崖、沈冠云、许子逊、顾禄百亦引为忘年交。
案:吴中老宿李客山名果,赵饮谷名虹,惠松崖名栋,沈冠云名彤,许子逊名廷口,顾名诒录。其中以惠栋,沈彤最为著名。惠氏三世传经,至栋益弘其业,著《周易述》、《古文尚书考》、《春秋左传补注》、《九经古义》等。沈彤尤精于“三礼“之学,以欧阳修有《周官》官多田少,禄且不给之疑,后人多沿其说。彤乃详究周制,著《周官禄田考》、《周官颁田异同说》、《井田军赋说》等,时人誉为郑注贾疏后第一人。沈长大昕四十岁,惠长大昕三十余岁,近人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列钱大昕入“吴派经学大师”,殊为合理。紫阳书院同学中,青浦王昶、长洲褚寅亮以及妻兄王鸣盛等也都是精研经史之人。后来王昶作《詹事府少詹事钱君墓志铭》对这段经历有描述:“君在书院时,吴江沈冠云、元和惠定宇两君方以经术称吴中。惠君三世传经,其学必之《十三经注疏》暨《方言》、《释名》、《释文》诸书,而一衷于许氏《说文》,以洗宋元以来庸熟鄙陋。君推而广之,……故其考据精密,多有出于数君之外。”[2]所谓“推而广之”,指钱大昕精研经术之外,于经史文义、音韵、训诂、历代典章制度、官职、氏族、地理、金石、以及中西历算之法,莫不洞晰其是非。钱氏博及群书,不愿走太专窄的路子,是有感于自惠(栋)、戴(震)之学盛行,学者但治古经,略涉三史,三史以下则茫然不知,未得谓之通儒。用章学诚《文史通义?浙东学术》的标准衡量,钱氏自属于顾炎武以来的浙西博雅之学一路,与浙东贵专家不同。按诸家传记,钱大昕早年从吴江沈德潜游,以辞章著名,为“吴中七子”之冠。后从沈、惠游,治经学,最后转攻史学,也以史学的成绩最为巨大。可见钱氏的治学门径是由经学入史学的,说的再具体一点,是用经学考证的方法来考史。清末张之洞有名言曰:“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盖史学是征实之学,与空发议论谈义理者不同。钱氏之学为时人推重,与此不无关系。
再看章学诚的治学门径。章氏在《与钱献之书》中自称“不能研究文字”,而喜谈“班、刘述业”。③这自可看作是章氏的夫子自道。《章学诚遗书》卷九《家书六》回忆早年为学时的情景,云:
二十岁以前,性绝呆滞。读书日不过三二百言,犹不能久识。学为文字,虚字多不当理。廿一二岁,骎骎向长,纵览群书,于经训未见领会,而史部之书,乍接于目,便似夙所攻习然者,其中利病得失,随口能举,举而辄当。
章氏自谓“不能研究文字”,与当时汉学家倡导穷经必先识字,识字必先审音,由训诂通大义的方法异趣。这既是实情,又表明他的兴趣不在此。他认为读书做学问,不必舍己之长而取短。如云:“大抵文章学问,善取不如善弃,天地之大,人之所知所能,必不如其所不知不能,故有志于不朽之业,宜度己之所长而用之,尤莫要于能审己之所短而谢之。”[3]“研究文字”,是他的短处,其有自知之明,《家书二》中有一段话很能说明问题。“至论学问文章,与一时通人全不相合。盖时人以补苴襞绩见长,考订名物为务,小学音画为名。吾于数者皆非所长,……不强其所不能,必欲自为著述,以趋时尚此吾善自度也”。然则章氏的长处在何处?他的长处在史学方面,前引《家书六》谓读书于经训未见领会,而史部之书,乍接于目,便似夙所攻习然者,其中利病得失,随口能举,举而辄当。在《家书二》中更是明确地说:
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几,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两途,不相入也。
这样看来,章氏的学问在史学。史学研究不外乎三途,曰考史,曰论史,曰撰史。前举钱大昕的学问路数属于考史范围,显然章氏属于论史一路。在他人眼里,可与唐代刘知几相提并论,但章氏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刘言史法,章言史意,境界更为远大。盖史法尚可寻求,可以言传;而史意辄“不可得而闻与”,除非“天授”。章氏两部著名的《通义》(《文史通义》、《校雠通义》)就是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写作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专为著作之林校雠得失”的。[4]近读海外学人余英时先生《论戴震与章学诚》,启发良多。余氏衍其师钱宾四先生之说,提出章氏“文史校雠”是与戴震“经学训诂”相抗衡的一个命题,殊为有见。明乎此,可知乾嘉时期主流派通过“经学训诂”来明“圣人之道”,(钱大昕也属此主流派,只不过强调经史都可明道。)而章学诚却另辟蹊径,从“文史校雠”入手,来谈“圣人之道”,更提出“六经皆史”的命题,既然六经都是史,则史之能明道,毫无疑问了。
三 章、钱的学术异同
章学诚与钱大昕在学术上的贡献主要在史学方面,因此这里所探讨的学术异同是指史学方面的异同。先说同的方面。所谓同指的是他们二人对史学的认识上有共同之处,他们都认识到史学的重要性。这是有鉴于乾嘉时期学者重经不重史,研治经学又以考订名物、小学音韵为务,以为舍此不足以明圣人之道。如戴震就对段玉裁说过:“仆自十七岁时,有志闻道,谓非求之六经、孔孟不得,非从事于字义、制度、名物,无有以通其语言。”又云:“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辞也,所以成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辞,由辞以通其道,乃可得之。”[5]一时风气所致,学者竞言考据,至其末流,舍本逐末。有识之士欲起而救弊,章、钱二人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前面提到钱氏博及群书,不愿走太专窄的路子,是有感于自惠(栋)、戴(震)之学盛行,学者但治古经,略涉三史,三史以下则茫然不知,转而治史。对于经与史的关系,在给赵翼《廿二史劄记》作的《序》中交代的很清楚。赵翼《自序》中自称“资性粗钝,不能研究经学,惟历代史书,事显而义浅……”云云,对此,钱氏大发议论道:
经与史岂有二学哉?昔宣尼赞修六经,而《尚书》、《春秋》实为史家之权舆。汉世刘向父子,校理秘文为《六略》,而《世本》、《楚汉春秋》、《太史公书》、《汉著记》列于《春秋》家;《高祖传》、《孝文传》列于儒家,初无经史之别。厥后兰台、东观作者益蘩,李充、荀勖等创立四部而经史始分,然不闻陋史而荣经也。自王安石以猖狂诡诞之学要君窃位,自造《三经新义》,驱海内而颂习之,甚至诋《春秋》为断烂朝报。章、蔡用事,祖述荆舒。……由是说经者日多,治史者日少。彼之者言曰,经精而史粗也,经正而史杂也。予谓经以明伦,虚灵玄妙之论,似精实非精也,经以致用,迂阔刻深之谈,似正实非正也。④
我们看了这一段议论,便可惊奇地发现《章氏遗书》中类似的议论比比皆是,无待多举。《文史通义·浙东学术》云:
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
他们都认为古代只有史而无经之名,所谓经是后起的,为史学争地位的意图很明显。不过,钱氏的用意是要说明经与史同等重要,也即经与史无二学。而章氏却更进一步抬高史学的地位,《文史通义》第一篇《易教上》开卷即云:
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或曰:《诗》、《书》、《礼》、《乐》、《春秋》,则既闻命焉。《易》以道阴阳,愿闻所以为政典,而与史同科之义焉?曰:闻诸夫子之言矣。“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知来藏往,吉凶与民同患。”其道盖包政教典章之所不及矣。……
这里章氏提出了著名的“六经皆史”口号,既然六经都是史,等于是取消了经的地位,史学地位之崇高,则可想而知了。另外在给孙星衍的信里更是提出天地间一切著作皆是史学,非独经学,子部、集部也都如此。
愚之所见,以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六经,特圣人取此六种之史以垂训者耳。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末流忘自所出,自生分别,故于天地之间,别为一种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不得不分四种门户矣。此种议论,知骇下耳目,故不敢多言。[6]
这在当时无疑是骇俗之论,难怪在与友人书信往来中嘱咐不要宣布出去,可谓用心良苦。但近世以来,随着价值取向的改变,章氏当日“恐惊人耳目”之论,普遍为人所接受。现在人们普遍认为所谓经学只不过是研究古代思想文化的史料而已。对章氏学术的评价越来越高,似乎凌驾于钱氏之上,这恐怕是当初他们所想象不到的。
以上说的是他们二人在学术思想上相同的方面,当然这是相对的,同中也微有不同,以如上述。至于不同的方面那就更多了。大体说来,钱氏之学务实用而不尚空谈,自是朴学家路数,昔人谓钱氏之学浩博无涯涘,是顾炎武以后第一人。他继承了顾炎武以来的朴学传统,不谈“性与天道”这样的命题。⑤他认为“儒者之学,在乎明体以致用,《诗》、《书》、执《礼》,皆经世之言也。《论语》二十篇,《孟子》七篇,论政者居其半,当时师弟子所讲求者,无非持身处世、辞受取与之节。而性与天道,虽大贤犹不得而闻”。[7]这可从他的著述中看出来,除著名的《二十二史考异》、《十驾斋养新录》、《潜研堂文集》外,乙部之书尤为繁富。据今人顾吉辰先生考证,史部类著作有《四史朔闰考》四卷、《元史氏族表》三卷、《元史艺文志》四卷、《元史纪传稿》(未见)、《三史拾遗》、《诸史拾遗》各五卷、《通鉴注辨证》二卷、《洪文惠·洪文敏·陆放翁·王伯厚·王弇州年谱》各一卷、《吴兴德旧录》四卷、《疑年录》四卷、《竹汀日记》二卷、《竹汀居士年谱》二卷、《鄞县志》二十卷、《方舆纪里地名考》(未见)、《宋制谥法考》(未见)、《唐石经考异》一卷、《潜研堂金石跋尾》六卷、续七卷、又续六卷、再续六卷、《金石文字目录》八卷、《金石待访录》四卷、《凤墅帖释文》二卷、《天一阁碑目》二卷。[8]看了以上所举的书名,无需多作解释,便可知钱氏的学问趣向了。
章氏也很重视史学的“经世”作用,他说:“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经同出于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矣。学者不知斯义,不足言史学也。原注:整辑排比,谓之史纂;参互搜讨,谓之史考;皆非史学。”[9]我们粗看这一段话,以为与钱氏的思想没有什么两样,其实大可玩味。钱氏所谓的“明体以致用”,是指“性与天道”以外的学问。而章氏所谓的“经世”,是排除“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反言之,如果是切人事而言性天,这就是“经世”了。这层意思在《文史通义·浙东学术》已畅论之,他认为两浙之学,浙西尚博雅,浙东贵专家。浙西之学以顾炎武为儒宗,浙东以黄宗羲为开山之祖。亭林宗朱(熹),梨洲宗陆(九渊)。宗朱者崇尚朱子的“道问学”,宗陆、王者,喜谈心性之学。陆、王末流,易流于空疏,故清初浙东诸老,自黄梨洲以下,万斯同兄弟、全氏祖望、邵氏廷采,必究心于史学,也就是说将性理与人事结合,“此其所以卓也”。章氏还认为,整辑排比,只能算作是史纂;参互搜讨,也只能算作是史考,谈不上是史学。在给朱珪的信里更具体谈到这个问题。
世士以博稽言史,则史考也;以文笔言史,则史选也;以故实言史,则史纂也;以议论言史,则史评也;以体裁言史,则史例耳。唐宋以来积学之士,不过史纂、史考、史例;能文之士,不过史选、史评。古人所谓史学,则未之闻也。[10]
可见章氏心中所悬的史学标准极高,以这种标准衡量,难怪发出唐宋以来无史学的感叹。至于钱氏的著作,无论多么精审,也不过是史纂、史考、史例而已。比起浙东学术既言性命,又究于史学,境界毕竟低了一截。当然这是章氏的一家之言。依我看,不免陈义过高,即便章氏本人也未必能达到此境界。章氏的著作,《史籍考》毁于火,编撰的几部地方志也不太流行,姑置不论。流传至今的《文史通义》内篇,纯论史学者,不过《史德》、《史识》、《史注》、《传记》、《释通》、《申郑》、《答客问》(凡三篇)。外篇有《史学例义》(上下)、《史学别录例义》以及序跋、书信若干首。做的是发凡起例,开风气的工作。他曾为大官僚兼学者毕沅修《续资治通鉴》,代毕氏致信钱大昕商讨义例,这就是保存在《章氏遗书》中《为毕制军与钱辛楣宫詹论续鉴书》。然检《潜研堂文集》竟不见答书,《十驾斋养新录》亦不及《续资治通鉴》事,想钱氏当日对此不以为然耳。
总之,章氏在史学理论上多有创获,不旁依、不苟同,卓然有以自立。钱氏博涉群书,考证精详,往往发前人之所未发,论者谓有清史家第一人,也非过誉。章、钱二氏学术各有千秋,原不必扬此仰彼。至于学术思想上的不同,也是与各自不同的治学门径有关。
① 法国汉学泰斗戴密微在《章学诚和他的史学思想》中认为章学诚和钱大昕是中国18世纪浙西与浙东两派中最杰出的学者。以博雅论,钱大昕的成就在戴震与章学诚之上。此从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转引(101页),三联书店,2000年6月版。
②关于这一点,在《又与朱少白书》中表达的很清楚,书云:“鄙著《通义》之书,诸知己者许其可与论文,不知中多有为之言,不尽为文史计者。关于身世有所枨触,发愤而笔于书。尝谓百年而后,有能许《通义》文辞与老杜歌诗同其沉郁,是仆身后之桓谭也。”见《章学诚遗书逸篇》,附《章学诚遗书》后,文物出版社85年版。
③钱坫字献之,系钱大昕族弟,精于小学及舆地之学,见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三。
④ 此《序》不见于《潜研堂文集》,想是钱氏编定时刊落,其中原因值得寻味。
⑤顾炎武在《与友人论学书》中说:“窃叹夫百余年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顾亭林文集》卷三,中华书局,1983年5月。
[1] 见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三《钱大昕传》。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
[2] 载《春融堂集》卷五五,嘉庆十二年刻本。
[3]《与周次列举人论刻先集》,《章学诚遗书》卷二十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
[4]《与陈鉴亭论学》,《章学诚遗书》卷九。
[5] 见段玉裁撰《年谱》,《戴震全书》本附录之一,安徽黄山书社,1995年版。
[6]《报孙渊如书》,《章学诚遗书》卷九。
[7]《世纬序》,《潜研堂文集》卷二十五,江苏古籍出版社《嘉定钱大昕全集》本,1997年12月版。
[8] 顾吉辰《钱大昕、钱大昭著作考》,载顾吉辰主编《钱大昕研究》论文集,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1996年12月版。
[9]《文史通义·浙东学术》。
[10]《章氏遗书补遗·上朱大司马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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