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诚的史学思想是和他的哲学思想密切联系的。他的哲学思想,一部分是继承了他所赞许的“各得大道之一端”的诸子,尤以墨子、老子、荀子、韩非子为然,一部分则是继承了清初学者的思想。
学诚的天道思想,是唯物主义的自然史观;这一思想是揉合老子、庄子、荀子的学说而成的。荀子说:“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由天谓之,道尽因矣。”(“解蔽篇”)但在“贵因”方面而言,老庄确是孔墨二家思想的批评者、发展者,特别是自然天道观。(孔子仅论三代之损益,而未及历史原因。墨子仅论及三表之所本,而未及所本之历史本源。)学诚的自然天道观是道家自然哲学的发展。他说:
道有自然,……道无所为而自然。道之大原出于天。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未有人而道已具矣。“继之者善,成之者性”。是天著于人,而理附于气,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而非道也。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以上见“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
夫天浑然而无名者也。(“文史通义”内篇六“天喻”)
以上的话,都是本于古代的自然哲学,一望而知,无待说明。最重要的是对于老子哲学的修正,删去了唯心主义“道”的不可认识性,把“道”规定为有实体性的自然规律。因此,从“无名万物之始”至“有名万物之母”,学诚便与老子分途了。老子认为自然发展可以然而不必然,学诚则说“不得不然”,而与荀子接近起来。
荀子说“惟圣人为不求知天”(“天论篇”,这里“天”字指神秘性的东西)。学诚说: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圣人有所见,故不得不然;众人无所见,则不知其然而然。孰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非无所见也,不可见也。不得不然者,圣人所以合乎道,非可以即以为道也。……学于众人,斯为圣人,非众可学也,求道必于一阴一阳之迹也。(“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荀子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顺其所参,则惑矣。”(“天论篇”)学诚说: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荀子“礼论篇”说明王制之产生,即由于不得不然之势,“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学诚则说:
人之初生,至于什伍千百,以及作君作师,分州画野,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后圣法前圣,非法前圣也,法其道之渐形而渐著者也。三皇无为而自化,五帝开物而成务,三王立制而垂法,……圣人创制,只觉事势出于不得不然,一似暑之必须为葛,寒之必须为裘,……犹轨辙也。(同上)
荀子说“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儒效篇”)“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倾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天论篇”)学诚则“本天地生人斯有道”之旨,说:
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二十八宿,十二次舍,以环天度数,尽春秋中国都邑。夫中国在大地中,东南之一隅耳。而周天之星度属之,占验未尝不应,此殆不可以理推测,盖人定之胜于天也。且如子平之推人生年月日时,皆以六十甲子,分配五行生克;夫年月与时,并不以甲子为纪,古人未尝有是言也。
而后人既定其法,则亦推衍休咎而无不应,岂非人定之胜天乎!“易”曰:“先天而天弗违”,盖以此也。(同上内篇六“天喻”)
学诚在这里举的例是不恰当的,但在形式上他肯定人类一旦把握了天体运行的自然法则,就可以适应天体的运行规律而因时制宜了。但他和荀子的思想,也不尽相同。他似有王夫之的传统,认为历家之认识天道,也是一个认识过程,所谓“不能历久而不差,……历家之因其差而议更改也”(同上)。因此,人类在某一时代对于自然法则的把握,不过是一个“趋向”罢了。他说:
三垣、七曜、二十八宿、一十二次、三百六十五度、黄道、赤道,历家强名之以纪数尔。古今以来,合之为文质损益,分之为学业事功,文章性命。当其始也,但有见于当然,而为乎其所不得不为,浑然无定名也。其分条别类,而名文名质,名为学业事功,文章性命,而不可合并者,皆因偏救弊,有所举而诏示于人,不得已而强为之名,定趋向尔。(同上)
学诚极称庄荀“有关于明道之要”。他的哲学思想所以要“参取”庄荀,因为他们“每有得于大道之一端”。他的治学方法比当时的人更进步些,“辨证文字,但明其理,而不必过责其人”(同上卷七“文史通义”外篇一“与孙渊如观察论学十规”),他批评戴震,而主张不因人而排拒道理,他说:
戴氏好辟宋学,……谓其无异于释老。……仆谓当问其果类圣人君子否耳。……必斤斤而摘其如何近释,如何似老,不知释老亦人,其间亦有不能与圣人尽异者。宋儒于同志所见有歧,辄以释老相为诋毁,此正宋之病。(“与史馀村书”)
不研究思想内容之所以异同,而只看取其形式上的疑似,即动以异端斥人,这是中国封建学者的通病。所以他在“文史通义”中尝慨叹儒者之流愈尊孔而愈糊涂了,所谓“不知其实,但务推崇,则玄之又玄,圣人一神天之通号耳”,痛斥儒者门户之见愈深而蔽人神智愈甚(参看“朱陆”诸篇)。他的这种治学方法,自命为“参取”。
他在“匡谬”一篇婉转说明“参取”二字,为诸子异端抱不平之鸣。他说:孟子拒杨墨,必取杨墨之说而辟之,则不惟其人而惟其学。
故引杨墨之言,但明杨墨之家学,而不必专指杨朱、墨翟之人也。……彼异学之视吾儒,何独不然哉?韩非治刑名之说,则儒墨皆在所摈矣。墨者……历诋尧舜文周之行事,必藉儒者之言以辨之,故诸难之篇多标儒者,以为习射之的焉。此则在彼不得不然也。……然而其文华而辨,其意刻而深,后世文章之士多好观之。惟其文,而不惟其人,则亦未始不可参取也。(“章氏遗书”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学诚自命“参取”百家之学。在天道观方面,他参取了老子、荀子。关于历史的自然演变,所谓器变事变而道亦变之说,他采取了法家“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其治,时变异也”的理论。关于“学于众人”的实际生活,他采取了墨子三表“原察百姓耳目之实”的理论。
学诚的存在与思维论,在论到存在的物体时,他以为“未有人而道已具也”(“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这“道”是和万物之义一样的,所以他在“匡谬”篇中说:盈天地间惟万物,屯次乾坤之义也。(同上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这题然是指物质实体及其合法则的运行。他的这一命题,是唯物论的。这观点早已表现在清初王、黄、顾各学者论道器的言论中,学诚继承着这种传统。他说:“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后人不见先王,当据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见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与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不自著为说,以致离器言道也。夫子自述“春秋”之所以作,则云:“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则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外,更无别出著述之道,亦已明矣。……而儒家者流,守其六籍,以为是特载道之书耳。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离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中)
他所指的器即客观的事物,所指的道即事理和物理,即所谓“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有时他把气的概念与器的概念同视起来(与王夫之稍异)。他说“天著于人,而理附于气”,气即器,义颇明显。他说:
“易”曰:“神以知来,智以藏往。”知来,阳也;藏往,阴也。
一阴一阳,道也。文章之用,或以述事,或以明理。事溯已往,阴也。理阐方来,阳也。其至焉者,则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范焉,则主适不偏,而文乃衷于道矣。(同上“原道”下)
由此看来,“道”不是不可知的东西,思维对于存在的“道”是可以反映的,所谓“藏往知来”或事范理昭的理性认识。道(法则)器(存在)的关系,不但是器先于道,所谓“道寓于器”(同上),而且是道因于器,所谓“道因器而显,不因人而名也”(同上“原道”中)这是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因此,他批评宋儒,几与清初学者同其声气。他说:
夫子所言,无非性与天道,而未尝表而著之曰,此性,此天道也,故不曰性与天道不可得闻,而曰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也。
所言无非性与天道,而不明著此性与天道者,恐人舍器而求道也。夏礼能言,殷礼能言,皆曰无征不信,则夫子所言,必取征于事物,而非徒托空言以为明道也。曾子真积力久,则曰一以贯之,子贡多学而识,则曰一以贯之,非真积力久与多学而识,则固无所据为一之贯也。……宋儒……以谓是(训诂名物)皆溺于器而不知道也。夫溺于器而不知道者,亦即器而示之以道,斯可矣,而其弊也,则欲使人舍器而言道。夫子教人“博学于文”,而宋儒则曰“玩物而丧志”。……宋儒之意,似见疾在脏腑,遂欲并脏腑而去之。(“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下)学诚以同样的观点来说明事与理二者的关系。他继承清初学者的传统,提出“理在事中”的命题,他说: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易教”上)事有实据,而理无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经,皆取先王典章,未尝离事而著理。(同上“经解”中)其理著于事物,而不托于空言也。师儒释理以示后学,惟著之于事物,则无门户之争矣。理,譬则水也。事物,譬则器也。器有大小浅深,水如量以注之,无盈缺也。今欲以水注器者,姑置其器,而论水之挹注盈虚,与夫量空测实之理,争辨穷年,未有已也,而器固已无用矣。(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朱陆”)离“事”是谈不上“理”的。事理的关系是这样,“述事而理以昭,言理而事以范焉”(同上“原道”下)。换句话说,就是只有从事物中才可以认识事物的联结,因而得出掌握事物的轨范。学诚在这段话里,把理比作水,物比作器,恰和宋儒的比喻是相反的。他重视在事物变化中所应得出的结论,与王夫之比喻弓矢与射道的关系相符合。学诚的知识论首先承认了感觉的实在。他说:声色臭味,天下之耳目口鼻皆相似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义也。然天下歧趋,皆由争理义,而是非之心亦从而易焉,岂心之同然,不如耳目口鼻哉?声色臭味有据,而理义无形。有据,则庸愚皆知率循;无形则贤智不免于自用也。(同上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砭异”)学诚承认感性认识的知识论,基本上是唯物论。这看他论名实关系,就更可以明白。在这里,他也“参取”了诸子学术。“墨子”“经说”上,“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列子”“杨朱”篇,“名者实之宾也”。学诚也以为认识是实在的反映。故说:钦明之为敬也,允塞之为诚也,宪象之为宪也,皆先具其实,而后著之名也。(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易教”中)名者,实之宾也,类者,例所起也。(同上卷六“文史通义”内篇六“文集”)名者,实之宾,徇名而忘实,并其所求之名而失之矣。(同上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黠陋”)名实论是关于认识过程中的最基本的理论。学诚的知识论的特色,更在于他给人类认识下的定义。“认识”,在他看来,是主观向客观效法的理论。他说:“易”曰:“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学也者,效法之谓也;道也者,成象之谓也。夫子曰:“下学而上达”。盖言学于形下之器,而自达于形上之道也。……平日体其象,事至物交,一如其准以赴之,所谓效法也。此圣人之希天也,此圣人之下学上达也。(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学”上)他所谓“效法”,即媒介客观的实在,最值得注意的是媒介的过程,即“学于形下之器,而自达于形上之道”。因此他提出了包括“博古”、“通令”和“实践”的三种方法论。一、学诚认为“六经皆器也”,这些遗产都是人们应该接受或效法的资料。他说:观于生民以来,备天德之纯,而造天位之极者,求其前言往行,所以处夫穷变通久者,而多识之,而后有以自得所谓成象者,而善其效法也。(“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学”上)但博古是要由实践来检证的。所谓考证之学只是一种手段。故他接着说:故效法者,必见于行事。“诗”、“书”诵读,所以求效法之资,而非可即为效法也。(同上)因此,诵读工夫,仅是把古人的遗产或古人的经历,当做资料,来从事于效法自然的手段,如他赞周公“遍阅于自古圣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同上“原道”上)所谓明乎“不得不然”,即他史学上所讲的渊源流变,这是最重要的效法之资。因为,在他讲来,虽周公天纵之圣,亦有“时会使然”之势,周公的经纶制作乃为周代的社会所决定。从整个历史上而言,这不过是他所谓之“定趋向耳”(同上卷六“文史通义”内篇六“天喻”),“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时会使然也。”(同上“原道”上)学古人的经验,仅在于参考,“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同上“原道”下)。假使明辨了源流变化之道,人们也可能从古人得到印证,做出他们的时代所允许的结论。他所谓“综核前代,纂辑此类,以存一代之旧物,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答客问”上),但这却不能在死文献中就保证取得活的知识,而重要的是“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同上)。二、博古所以通今;为博古而博古,是当时考据家的通病,这就是所谓“拘于泥古,则未见其能从时”。学诚说:所谓好古者,非谓古之必胜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于因革异同求其折衷也。(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说林”)学者但诵失圣遗言,而不达时王之制度,是以文为鞶帨絺绣之玩,而学为门奇射覆之资,不复计其实用也。……书吏所有之掌故,实国家之制度所存,亦即尧舜以来因革损益之实迹也。……君子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不知当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经术,则鞶帨之文,射覆之学,虽极精能,其无当于实用也,审矣!……故舍器而求道,舍今而求古,舍人伦日用而求学问精微,皆不知府史之史通于五史之义者也。……孔子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灾及其身者也。”……夫三王不袭礼,五帝不沿乐。不知礼时为大,而动言好古,必非真知古制者也。……学者昧于知时,动矜博古,譬如考西陵之蚕桑,讲神农之树艺,以谓可御饥寒而不须衣食也。(同上卷五“文史通义”内篇五“史释”)今不殊古,因革折中之说,是无甚价值的。但他的“舍器而求道,舍今而求古”的批判则是当时有价值的方法论。三、知识若没有实践的标准,就成为空虚而无检证的东西。学诚说:以诵读为学者,推教者之所及而言之,非谓此外无学也。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夫子斥以为佞者,盖以子羔为宰,不若是说,非谓学必专于诵读也;专于诵读而言学,世儒之陋也。(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学”上)观“易”“大传”之所称述,则知圣人即身示法,因事立教,而未尝于敷政出治之外,别有所谓教法也。(同上“原道”中)学诚的知识论中有一个值得强调提出的特点,他不但敢于为子路辩护,而且以知识是从众人来的。他说: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圣人有所见,故不得不然,众人无所见,则不知其然而然。孰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圣人求道,道无可见;即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圣人所藉以见道者也。(“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圣人之所知,正是在众人生活中所检证了的东西,不是离开众人的生活实践,而主观地悬理投入器中。故又说:“学于众人,斯为圣人。”(同上)这是乾嘉时代的光辉的命题!正所谓“大道之隐,不隐于唐愚”(同上“原道”中)。他又说明其所以要学于众人,在于“公是成于众人”,他说:古人于学求其是,未尝求异于人也。……夫子曰:“俭,吾从众;泰也,虽违众,吾从下。”圣人方且求同于人也,有时而异于众,圣人之不得已也。天下有公是,成于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也,圣人莫能异也。贤智之士,深求其故,而信其然,庸愚未尝有知,而亦安于然。而负其才者,耻与庸愚同其然也,则故矫其说以谓不然!(同上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砭异”)其次,学诚论知识在于见之行事的检证。他说:极思而未习于事,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不能知其行之有病也。(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学”中)效法者,必见于行事。“诗”、“书”诵读,……非可即为效法也。(同上“原学”上)他主张的“必习于事而后可以言学”(同上“原学”中),正是颜元的传统精神,因此他痛斥儒者菲薄事功而只学孔子的不得已。他说:学术之未进于古,正坐儒者流误,欲法六经而师孔子耳。孔子不得位而行道,述六经以垂教于万世,孔子之不得已也。后儒非处衰周不可为之世,辄谓师法孔子,必当著述以垂后,岂有不得已者乎?何其蔑视同时之人,而惓惓于后世耶?故学孔子者,当学孔子之所学,不当学孔子之不得已。然自孟子以后,命为通儒者,率皆愿学孔子之不得已也。以孔子之不得已,而误谓孔子之本志,则虚尊道德文章别为一物,大而经纬宇宙,细而日用伦常,视为粗迹矣。(同上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与陈鉴亭论学”)再其次,学诚的知识论更有内容决定形式的论断。他说:成书易,则文胜质矣;取材难,则伪乱真矣。伪乱真而文胜质,史学不亡而亡矣!(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书教”上)古之文质会于一,至战国而各具之质,当其用也,必兼纵横之辞以文之,周衰文蔽之效也。(同上“诗教”上)质去而文不能独存也。(同上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黠陋”)夫文生于质也,……文生于质,视其质之如何而施吾文焉。……(同上“砭俗”)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也。(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古文十弊”)离质言文,史事所以难言也。(同上卷十四“方志略例”一“州县请立志科议”)这样论“文”生于“质”的问题,也就是“形式”与“内容”的问题。他认定“文”与“质”有先后,认定“离质”不能“言文”,也就是认定“内容”决定“形式”;如果离开了“质”,离开了“内容”,所谓“文”即“形式”是空虚的。在形式主义的经学考证空气中,这一理论是进步的。学诚的这一理论,是基于他的史学流变观而来。他以为,内容在历史发展中是变化无穷的,故形式亦不能不随内容之变而变。他说:圣人制作,为之礼经,宜质宜文,必当其可。文因乎事,事万变,而文亦万变,事不变,而文亦不变,虽周孔制作,岂有异哉?(同上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砭俗”)文生于质也。始作之者,未通乎变,故其数易尽,沿而袭之者之所以无善步也。既承不可遏之江河,则当相度宣防,资其灌溉,通其舟楫,乃见神明通久之用焉。……凡为古无而今有者皆当然也。……文生于质,视其质之如何而施吾文焉。(“章氏遗书”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砭俗”)因此,他认为理的形式是柔性的,而事的内容是刚性的,学问是不能刚愎自用或主观自是的。他说:声色臭味有据,而理义无形,有据,则庸愚皆知率循,无形,则贤智不免于自用也。……治自用之弊,莫如以有据之学,实其无形之理义,而后趋不入于歧途也。(同上“砭异”)但学诚并不是薄义理而仅重经验;相反地,他正强调了人类的理性认识。他说“其礼则不过曰通于类也,故学者之要,贵乎知类”(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易教”下)。这是从墨子的知类的逻辑学演绎出来的。他反对不知类的推论,如果人们离开高级的思维活动的创造(所谓“自取之义”),他就斥为“是非因袭”。他说:知养生者,百物皆可服,知体道者,诸家皆可存。六经三史,学术之渊源也,吾见不善治者之瘴厉矣。(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说林”)他以为知识如善养生。同样是经史子集,有的体会得当而“通天下之志”,有的只能习固其见,而人云亦云。因此,他首先反对宗派门户之见,这又是对于封建传统思想的抗议。他说:是尧而非桀,贵王而贱霸,尊周孔而斥异端,正程朱而偏陆王,吾不谓其不然也。习固然而言之易者,吾知其非真知也。(同上卷五“文史通义”内篇五“习固”)藉人之是非以为是非,如佣力佐门,知争胜而不知所以争也。故攻人则不遗馀力,而诘其所奉者之得失为何如,则未能悉也。(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朱陆”)文章经世之业,立业亦期有补于世;否则,古人著述已厌其多,岂容更易简编,撑床叠架为哉?(“与史馀村书”)吾见今之立言者,本无所谓宗旨,引古人言而申明之;申明之旨,则皆古人所已具也。(同上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辨似”)乃有黠者易古人之貌,而袭其意焉;同时之人有创论者,申其意而讳所自焉。……盗名欺世,已非一日之厉矣。(同上)学诚说明“创见”是与因袭相反的,创见在于“学在是非之先”,因袭则安于是非的“固然”之中。他说:隐微之创见,辨者矜而宝之矣!推之不至乎尧桀,无为贵创见焉;推之既至乎尧桀,人亦将与因有之尧桀而安之也,故创得之是非,终于无所见是非也。……积古今之是非而安之如尧桀者,皆积古今人所创见之隐微,而推极之者也。安于推极之是非者,不知是非之所在也。……故于是非而不致其思者,历矜之创见,皆其平而无足奇者也。……然被尧之仁,必有“几”,几于不能言尧者,乃真是尧之人也;遇桀之暴,必有“几”,几于不能数桀者,乃真非桀之人也!千古固然之尧桀,犹推始于“几”,……故真知是非者,不能遽言是非也,真知是尧非桀者,其学在是非之先,不在是尧非桀也。(同上卷五“文史通义”内篇五“习固”)学诚所作“习固”一篇,和王夫之于庄学“因而通之”,“以合君子之道”的话是相类似的。他的“学在是非之先”的范例,重视了人类思维的发展,显然也是对于当时考据之学的抗议。章学诚基于这种进步的思想,反对当时束缚思想的枷锁,名为“古文十弊”,其中内容似乎是“新青年”时代文字解放的先驱。他的古文十弊是,一曰,“剜肉为疮”;二曰,“八面求圆”;三曰,“削趾适履”;四曰,“私署头衔”;五曰,“不达时势”;六曰,“同里铭旌”;七曰,“画蛇添足”;八曰,“优伶演剧”;九曰,“井底天文”;十曰,“误学邯郸”。在这里的反抗精神,也和培根反对“种族幻象”,“剧场幻象”,“市场幻象”,“洞穴幻象”同具有人文主义的精神,是清初大儒的优良传统之发展。学诚哲学中关于人性论的问题,显然接受荀子的理论。他强调了人类后天的“践履实用”,首先批评了性命的空谈。他说:性命非可空言,当征之于实用也。(“章氏遗书”卷八“文史通义”外篇二“书孙渊如观察原性篇后”)天人性命之理,经传备矣。经传非一人之言,而宗旨未尝不一者,其理著于事物,而不托于空言也。……性命之说,易入虚无。朱子求一贯于多学而识,寓约礼于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实而难。(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朱陆”)这几段话的意思是,人性善恶是不可以空谈的,而要从具体的人与事中来认识。他认为孔子并没有空谈性命,孔子的性命之理都在他所谈的具体的人与事之关系中。上面所引“原道”下批判“舍器而求道”的话,即指此事此义。学诚既然反对空谈性之善恶,因而他也不相信一般人所谓性是善的。他说:果形有一定之恶,则天下岂有无形之性?是性亦有恶矣。(同上卷八“文史通义”外篇二“书孙渊如观察原性篇后”)为什么说性有恶又有善呢?他认为这是由于后天的环境所决定的。他说:富贵公子,虽醉梦中不能作寒酸求乞语。疾痛患难之人,虽置之丝竹华宴之场,不能易其呻吟而作欢笑。(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文理”)因为如此,学诚特别着重于“践形”,着重于“功力”,换言之,即着重于教育。他认为要有好的教育,人们方可以为善。荀子相信人性是恶的,主张人性的积习是需要教育的,所谓“伪”即指人为的工夫。学诚也说:荀子著性恶,以谓圣人为之化性而起伪,伪于六书,人为之正名也。荀卿之意,盖言天质不可恃,而学问必籍于人为,非谓虚诳欺罔之伪也。而世之罪荀卿者,以谓诬圣为欺诳,是不察古人之所谓,而遽断其是非也。(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说林”)他认为人性是由坏境所决定的,但又最后以为人需要加上人为的工夫。这种论点是旧唯物论者的普通结论,例如十八世纪的法国唯物论者。他以为相信人性为善的人,如孟轲和玉守仁,也认为人需要“扩充”的工夫,需要“致”的工夫。假若不做“扩充”的工夫和“致”的工夫,还是无法为善的。他说:王氏致良知之说,即孟子之遗言也。良知曰致,则固不遗功力矣。朱子欲人因所发而遂明,孟子所谓察识其端而扩充之,胥是道也。(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博约”下)学诚最后这样认定,不管秉性是善的也好,是恶的也好,都是空谈;归根结底,还是需要教育,需要践履的工夫。他说:人秉中和之气以生,则为聪明睿智,毗阴毗阳,是宜刚克柔克,所从贵学问也。(同上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质性”)世有童年早慧,诵读兼人之倍蓰而犹不止焉者,宜大异于常人矣!及其成也,较量愚柔百倍之加功,不能遽胜也。(“章氏遣书”卷六“文史通义”内篇大“假年”)
秦王遗玉连坏,超太后金椎一击而解,今曰性理连环,全藉践履实用,以为金椎之解。(同上卷八“文史通义”外篇二“书孙渊如观察原性篇后”)
这样看来,学诚从为,不能秉性怎样,总是“贵学问”,需“百倍之加功”,“全藉践履实用”的:否则,即认为有所谓善性,也无法成为好人的。马克思主义者认为人类性是人类潛在创造的可能性之发展过程。马克思说:“认为人是环境与教育的产物,因而认为改变了的人乃是另一种环境和改变了的教育之产物,——这个唯物论(指机械的。——引者)的学说忘记了:环境正是由人来改变的,而教育者本人是应该加以教育的。……环境的改变与人类活动的改变之一致,这只能看做是和合理地了解为革命的实践。”(“费尔巴哈论提纲”,裁“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四年版,七二页。)学诚没有把问题讲清楚,类似于法国机械唯物论的学说。
总之,学诚的人性论特别着重于“践履”,着重于需要“百倍之加功”。他虽没有明白说出人性的科学理论,但他不相信性有一定的所谓善恶类概念,则是进步的,他只承认“人秉中和之气以生”罢了。这颇近似于王夫之的“性,日生者也”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