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字实齐,浙江会稽人,生于清乾隆三年(公元一七三八年),卒于嘉庆六年(公元一八○一年)。他生在专门汉学、不谈义理的时代,他的学问不合时好,以致他的言行,在死后一直被埋没多年。但也正是他,在那样的时代,发出了一种对汉学的抗议,部分地继承了十七世纪大儒的传统。所谓“部分地”,是说他的成就是在文化史学方面,他还不能全面地深刻地光大清初大儒的近代意识。他自己说: 余仅能议文史耳,非知道者也。然议文史,而自拒文史于道外,则文史亦不成其为文史矣。因推原道术,为书得十三篇,以为文史缘起,亦见儒之流于文史,儒者自误以谓有道在文史外耳。(“章氏遗书”卷二十九“外集”二“姑孰夏课甲编小引”)
学诚所说的文史不外于道,其语气虽然谨慎,但他的这种文化哲学或文化史学的理论,便足以成为当时对汉学最出色的抗议,诚如他所说的“所撰著,归正朱先生(筠)外,朋辈征逐,不特甘苦无可告语,且未有不视为怪物,诧为异类者”(同上卷二十二“与族孙汝楠论学书”)。他在专门汉学的空气中,是遭受着异端之嫌疑的。但他自信不疑,卓然有见。所以他又说:
学者祈向,贵有专属,博群反约,原非截然分界……。由其所取愈精,故其所至愈远。……十年闭关,出门合辙,卓然自立以不愧古人,正须不羡轻隽之浮名,不揣世俗之毁誉,循循勉勉,即数十年,中人以下所不屑为者而为之,乃有一旦庶儿之日,斯则可为知者道,未易一一为时辈言耳。(“章氏遗书”卷二十二“与族孙汝楠论学书”)
学诚的“文史通义”,是他的代表作。他在“与汪龙庄书”中说:
拙撰“文史通义”,中间议论开辟,实有不得已而发挥,……然恐惊世骇俗,为不知己者诟厉。姑择其近情而可听者,稍刊一二,以为就正同志之质,亦尚不欲遍示于人也。(同上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
他自三十五岁起开始写“文史通义”,至“稍刊一二”之年,中经二十四年的光景。因恐“惊世骇俗”,他只是“择其近情而可听者”刻印出求,当不能尽所欲言。而他的另一重要著作“校雠通义”不只不能全刻出来,而且原稿也被盗了。被盗的原因大可寻味。因为他这时正得罪了一个权贵,出走河南,很可能是为了他好为议论,招人诟厉,以致有人故意来同他这样捣乱的。
学诚言论风度的不投时好,见于李威“从游记”。他记朱筠事说:
及门章学诚议论如涌泉,先生(指朱筠)乐与之语。学诚姗笑无弟子礼,见者愕然,先生反为之破颜,不以为异。
使“见者愕然”的他的言论风度,是不合于乾嘉时代的世俗好恶的。学诚自己给钱大昕的信也说:
学诚从事于文史校雠,盖将有所发明,然辩论之间,颇乖时人好恶,故不欲多为人知,所上敝帚,乞勿为外人道也。……世俗风尚必有所偏。达人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隽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载笔之士,不思救挽,无为贵著述矣!苟欲有所救挽,则必逆于时趋。时趋可畏,甚于刑曹之法令也。……韩退之“报张司业书”谓“释老之学,王公贵人方且祟奉,吾岂敢昌言排之?”乃知“原道”诸篇当日未尝昭揭众目。
太史公欲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不知者以为珍重秘惜,今而知其有戒心也。……今世较唐时为尤难矣。……若夫天壤之大,岂绝知音,针芥之投,宁无暗合?则固探怀而出,何所秘焉?
(同上卷二十九外集二“上钱辛楣宫詹书”)他在这封信里,把那种畏戒时趋的情境毕现出来。他所谓“达人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隽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可以说就是对于当代“专门汉学”的抗议。这时汉学的主持者正是康熙以来的文化政策执行者,奔赴者则是他所谓的利禄文士,这何尝还有清初学者活生生的气象容乎其间?这种风气,他在“文史通义”中更慨乎言之。我们仔细研究,几乎“文史通义”每篇都有反对当时“专门汉学”的议论。“原学”下篇曾举其要旨说:
天下不能无风气,风气不能无循环。……所贵君子之学术,为能持世而救偏。……风气之开也,必有所以取,学问、文辞与义理,所以不无偏重畸轻之故也。风气之成也,必有所以敝,人情趋时而好名,徇末而不知本也。是故开者虽不免于偏,必取其精者为新气之迎,敝者纵名为正,必袭其伪者为末流之托,此亦自然之势也。而世之言学者,不知持风气,而惟知徇风气,且谓非是不足邀誉焉,则亦弗思而已矣!(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学”下)
这种史论虽然是一种循环论,但显明地是对于汉学风气而发的,因为他开头即云“世儒之患,起于学而不思”。清初学者并没有把义理、文辞和学问分家。即以博雅如顾炎武,也不过以考证为手段,而他所重视的是经世致用。炎武所谓“理学即经学”的主旨,是有所谓“当世之务”的前提的,这和乾嘉学者的经学来比较,的确是两个东西,不容混同。以经学挽救理学的空谈是一会事,而以经学只限于训诂名物又是一会事,手段并不就是目的。学诚把手段叫做“功力”。他说:
王伯厚氏……诸书,谓之纂辑可也,谓之著述则不可也;谓之学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谓之成家之学术,则未可也。今之博雅君子,疲精劳神于经传子史,而终身无得于学者,正坐宗仰王氏,而惧执求知之功力,以为学即在是尔。学与功力实相似而不同,学不可以骤几,人当致攻乎功力则可耳;指功力以谓学,是犹指秫黍以谓酒也。(“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博约”中)
学诚在“文史通义”“假年”篇,更明白攻击着汉学空气。他首先设喻说“学问之于身心,犹饥寒之于衣食也,不以饱暖慊其终身,而欲假年以穷天下之衣食,非愚则罔也。”最后他竟以“妖孽”二字痛斥汉学了。(注意:他之痛斥汉学,并不基于扶宋学,同时他也接受反宋学的传统,所谓“取其所以精”,因此,他是在正途上,而与方东树的“汉学商兑”在歧路上是相反的。)他说:
今不知为己,而骛博以炫人,天下闻见不可尽,而人之好尚不可同。以有尽之生,而逐无穷之闻见,以一人之身,而逐无端之好尚,尧舜有所不能也。孟子曰:“尧舜之智,而不遍物”,……今以凡猥之资,而欲穷尧舜之所不遍,且欲假天年于五百焉,幸而不可能也;如其能之,是妖孽而已矣。(同上卷六“文史通义”内篇六“假年”)
他更有两段明白的议论,因忌戒为怀,都编于“外篇”。他说:
或曰,联文而后成辞,属辞而后著义,六书不明,五经不可得而诵也。然则数千年来,诸儒尚无定论,数千年人不得诵五经乎?故生当古学失传之后,六书七音,天性自有所长,则当以专门为业,否则粗通大义而不凿,转可不甚谬乎古人,而五经显指,未尝遂云霾而日食也。(同上卷八“文史通义”外篇二“说文字原课本书后”) 就经传而作训故,虽伏郑大儒不能无强求失实之弊。……离经传而说大义,虽诸子百家未尝无精微神妙之解,以天机无意而自呈也。(同上卷十三“校雠通义”外篇“吴澄野太史历代诗钞商语”)
第一段话,是对于“由字以通词,由词以通道”之说而发的。第二段话,更说到在六经之外去求道,也未尝不可。学诚把汉学最基本的知识——音韵学,作为少数专家之业看待,而认为离经的诸子并不是叛道的,指出他们也有“精微神妙”的见解。这样近代文化史学家的大胆言论,是继承清初学者的优良的传统精神的。
学诚以“立言之士,以意为宗”,在“文史通义”“辨似”篇针对了文章家、考据家有以下的批判:
学问之始,未能记诵。博涉既深,将超记诵。故记诵者,学问之舟车也。人有所适也,必资乎舟车,至其地,则舍舟车矣。一步不行者,则亦不用舟车矣。不用舟车之人,乃托舍舟车者为同调焉,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程子见谢上蔡多识经传,便谓玩物丧志,毕竟与孔门一贯不似)。(同上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
这段话有两方面的批评,一方面批评汉学永远在资舟车的旅途中,不知有其目的地,更不知知识“自在性”与“自为性”的发展,即是所谓“博涉既深,将超记诵”。另一面批评宋学永远站在此岸而遥视彼岸,不用舟车的工具而想冥造出目的地的景象。王夫之的知识论在这一点上有丰富的内容。学诚虽未引证过夫之的话,但含 有夫之时代的遗绪。
然而学诚的文史之学毕竟在当时的汉学封锁中不能成为显学,而且到了晚年他也只得变通一些自己的主张,和汉学妥协,故修志一事便成了他的主要工作(虽然他争修志的义例),在修志的樊篱里埋没了他的天才的发展。他虽竭力辨解真学伪学,但也不能不说,“君子假兆以行学,而遇与不遇听乎天”了(“章氏遗书”卷六“文史通义”内篇六“感遇”)。他更进一步说明其中的原因:
圣贤岂必远于人情哉?君子固穷,枉尺直寻,羞同诡御,非争礼节,盖恐不能全其所自得耳。……后之学术曲而难。学术虽当,犹未能用,必有用其学术之学术,而其中又有工拙焉。身世之遭遇,未责其当否,先责其工拙。学术当而趋避不工,见摈于当时;工于遇而执持不当,见讥于后世。沟壑之患逼于前,而工拙之效驱于后。呜呼,士之修明学术,欲求寡过,而能全其所自得,岂不难哉!且显晦,时也;穷通,命也。才之生于天者有所独,而学之成于人者有所优,一时缓急之用,与一代风尚所趋,不必适相合者,亦势也。(同上)
皮锡瑞引“四库提要”对于二千年经学得失的评语,解释说:“琐者,国朝汉学也。‘提要’之作,当惠、戴讲汉学专宗许、郑之时,其繁称博引,间有如汉人三万言说‘粤若稽古’者。”(“经学历史”)由理学的烦琐到考证的烦琐,其烦琐的对象不同,而拘束个性的独立发展,则殊无二致。学诚就在这个时候出来挽持风气,主张“以意为宗”“全其所自得”。他的代表作“文史通义”与“校雠通义”二书,即自命是颇“乖时人好恶”的(见前引)。我们仔细研究以上二书的内容,“文史通义”略当今日的文化史,“校雠通义”则当今日的学术史。他说:
人不幸而为古人,不能阅后世之穷变通久,而有未见之事与理;又不能一言一动,处处自作注解,以使后人之不疑;又不能留其口舌,以待后生掎摭之时,出而与之质辨。惟有升天入地,一听后起之魏伯起尔!然百年之后,吾辈亦古人也,设身处地,又当何如?……鄙人所业文史校雠:文史之争义例,校雠之辨源流,……皆不能不驳正古人。……古人差谬,我辈既已明知,岂容为讳?但期于明道,非争胜气也。(同上卷七“文史通义”外篇一“与孙渊如观察论学十规”)
“古人有未见之事理”这句话,在当时经学支配的世界是有力的抗议。故在他看来,宗许宗郑,都是一种自我的束缚;因为对于古人的差谬,今人是可以批评的。他对于戴震的“郑学齐记”有一篇“书后”,其中说:
戴君说经,不尽主郑氏说,而其与任幼植书,则戒以轻畔康成。人皆疑之,不知其皆是也。大约学者于古未能深究其所以然,必当墨守师说。及其学之既成,会通于群经与诸儒治经之言,而有以灼见前人之说之不可以据,于是始得古人大体,而进窥天地之纯。故学于郑,而不敢尽由于郑,乃谨严之至,好古之至,非蔑古也。乃世之学者,喜言墨守。……墨守而愚,犹可言也;墨守而黠,不可言矣。愚者循名记数,不敢稍失,犹可谅其愚也;黠者不复需学,但袭成说,以谓吾有所受者也。
盖折衷诸儒,郑所得者十常七八。黠者既名郑学,即不劳施为,常安坐而得十之七八也。夫安坐而得十之七八,不如自求“心得”者之什一二矣,而犹自矜其七八,故曰德之贼也。(同上卷八“文史通义”外篇二)
这可见他怎样地注重“自得”,而厌弃因袭了。他以为所谓“师说”,不过是“自得”之桥梁罢了。这是他著书的出发点。他说“文史之争义例,校雠之辨源流”,在他处又说:“史学义例,校雠心法,则皆前人从未言及,亦未有可以标著之名。”(同上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家书”二)今更就学诚所著两书,分别评述于下:
一、“文史通义”之近于历史学,虽被近人所指出过,但“文史通义”之更近于文化史以及“文史通义”和“校雠通义”不能混同并提,却仍应加以研究。在这里,我们要首先弄清楚才是。学诚说:
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曾巩具史学而不具史法,刘知几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义”所为作也。(“章氏遗书”“外编”卷十六“和州志”一“志隅自序”)
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几。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同上卷九“家书”二)他的史识、史学、史法是指什么呢?而史意又是指什么呢?这些在他的学说中都有特别的意义,不可以随便看过。
学诚说:才、学、识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难。……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义则夫子自谓“窃取之矣”。非识无以断其义,非才无以善其文,非学无以练其事。(同上卷五“文史通义”内篇五“史德”)他更具体地说明义、事、文三者。他说:
夫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词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则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申郑”)
由此看来,他所指的史事,为典章名物之考据。
史识,又是什么呢?学诚曾说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又说:
郑樵稍有志乎求义,……郑君区区一身,僻处寒陋,独犯马、班以来所不敢为者而为之,立论高远,实不副名。(同上)
学博者长于考索……,岂非道中之实积,而骛于博者,终身敝精劳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言义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义理悬而无薄,则义理亦无当于道矣。此皆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也。程子曰:“凡事思所以然,天下第一学问人。”亦盍求所以然者思之乎?(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学”下)
因此,他以为无史学之史识,就陷于立论高远,思而不学,义理虚悬而无薄,不能得其史义。
学诚详论史学,多见于“文史通义”外篇。他指出刘知几之得史法,以为“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两途,不相入也。”(同上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家书”二)这样看来,他的所谓史学重点在于所谓“吾于史学,贵其著述成家,不取方圆求备,有同类纂。”(“家书”三)但方圆求备又指什么呢?他说:
“易”曰:“筮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间尝窃取其义,以概古今之载籍。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求欲其决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书教”下)
方圆求备,表面上虽似指通史,所谓“概古今之载籍”,然实际上他的史学仅为文化史学,因为他说不必求备于方圆,而自能按义领会,所谓“知其所以然”。这可见,他的“史意”一名,略当文化发展史的理论,也即是他说的“议文史亦未能自拒于道外”。他说:
为所当然,而又知其所以然者,皆道也。……学术无有大小,皆期于道。……学术当然,皆下学之器也,中有所以然者,皆上达之道也。器拘于迹而不能相通,惟道无所不通。是故君子即器以明道,将以立乎其大也。(“章氏遗书”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
文求是,而学思其所以然。……服郑训诂,韩欧文辞,周程义理,出奴入主,不胜纷纷,神子观之,此皆道中之一事耳。未窥道之全量,而各趋一节以相主奴,是大道不可见,而学士所矜为见者,特其风气之著于循环者也。(同上“答沈枫墀论学”)
一个时代各有一个时代的风气,此不过历史发展的“一节”,而求所以然之理,则在于把握历史的“全量”或全链,而通其一般的义旨。这就是他所谓的史意。这一理论虽然有其形式的真理性,但这还是一种抽象的史意,也并不能依此就对于历史“知其所以然”的。他在“文史通义”内篇更明白地说: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若夫君臣事迹,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综核前代,纂辑此类,以存一代之旧物,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开局设监,集众修书,正当用其义例,守其绳墨,以待后人之论定则可矣,岂所语于专门著作之伦乎?(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答客问”上)
由这一段话看来,他所谓得“史意”之史学,表面上似乎略当所谓历史学,而实际上则仅及于文化史的形式理论。他依据这一理论,批判了当时“开局设监,集众修书”的四库馆。他曾有四库全书应重流变的建议,不被采纳。他对于王应麟之纂辑诸书,就露出了这种意思,他说“盖逐于时趋,而误以襞积补苴谓足尽天地之能事也。幸而生后世也。如生秦火未毁以前,典籍具存,无事补辑,彼将无所用其学矣!”(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博约”中)此即暗射当时的考证之学仅以史事为足,而不知道史意更为重要。他给邵二云的信里更说:“学问为铜,文章为釜,而要知炊黍芼羹之用,所为道也。风尚所趋,但知聚铜,不解铸釜,其下焉者,则沙砾粪土,亦曰聚之而已。”(同上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与邵二云书”)这一说法是比顾炎武采铜山之歌,还更进一步的。
章学诚的“史意”在形式上与“史观”是相似的。但他的史观不是历史唯物主义,而仅是一种环境决定人心向背的循环史论,同时含着唯心论的心理分析。并且学诚又有另外的东西,常混合于“史意”中兼谈,而且常占重要的地位,那便是他时常把历史学还原于文化史学(甚至学术史学)去说明。这是研读古书最应该留意的所在。例如,他论到“史意”,时常举风气循环的例子,他指的风气是学术的趋向,而此一趋向又不过是一时代的偏见。他所重视的史学便要克服这种偏见,而说明其风气变迁之所以然,这明明是着重在文化史的狭义史学,且更走向于精神的自我外现史论,所谓“智方神圆”就是这精神的极致。例子甚多,仅举一二于下:
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譬犹日书而月夜,暑夏而寒冬,以之推代而成岁功,则有相需之益;以之自封而立畛域,则有两伤之弊。故马班史祖,而伏郑经师,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亦并行其道而不相为背者也。(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答客问”
中,此文是他答复“义旨”所举之例。至于高明与沉潜二者之循环论,乃一最错误的学术史的看法,当别论。)
天浑然而无名者也,……不得已而强为之名,定趋向尔。
后人不察其故,而徇于其名,……而纷纷有入主出奴之势焉。
汉学宋学之交讥,训诂辞章之互诋,德性学问之纷争,是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学业将以经世也,如治历者,尽人功以求合于天行而已矣。……其前人所略而后人详之,前人所无而后人创之,前人所习而后人更之,……要于适当其宜而可矣。
周公承文武之后,而身为冡宰,故制作礼乐,为一代成宪。孔子生于衰世,有德无位,故述而不作,以明先王之大道。孟子当处士横议之时,故力距杨墨,以尊孔子之传述。韩子当佛老炽盛之时,故推明圣道,以正天下之学术。程朱当末学忘本之会,故辨明性理,以挽流俗之人心。其事与功,皆不相袭,而皆以言乎经世也。故学业者,所以辟风气也。风气未开,学业有以开之;风气既弊,学业有以挽之。人心风俗,不能历久而无弊,……因其弊而施补救,犹历家之因其差而议更改也。……风气之弊,非偏重则偏轻也,……非因其极而反之,不能得中正之宜也。好名之士,方且趋风气而为学业,是以火救火而水救水也。(“章氏遗书”卷六“文史通义”内篇六“天喻”)
学诚不讲道统心传,而由学术文化史家的眼光,把历代思想学业的变迁,认为“犹历家之因其差而议更改”,更以为是一种不得不然之势,是经世之学在时代发展中的一节,而时代一有变化,便使学业也必然“极而反之”(同上)。这一点,含着进化论和环境决定论的因素。在后面,我们将要具体地详述他的这一见解。这里所要指出的是,他的“文史通义”形式上好像历史学,而内容上则是文化史或学术史的理论。他说:
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周公……适当积古留传道法大备之时,是以经纶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则亦时会使然,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盖自古圣人,皆学于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而周公又遍阅于自古圣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时会使然也。……君师分,而治教不能合于一,气数之出于天者也。周公集治统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极,皆事理之不得不然,而非圣人故欲如是以求异于前人,此道法之出于天者也。……后人……盛推孔子过于尧舜,因之祟性命而薄事功,于是千圣之经纶,不足当儒生之坐论矣!(伊川论禹稷颜子,谓禹稷较颜子为粗;朱子又以二程与颜孟切比长短。盖门户之见,贤者不免,古今之通患。)夫尊夫子者,莫若切近人情,不知其实,而但务推崇,则玄之又玄,圣人一神天之通号耳,世教何补焉?(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
学诚首论“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这命题是唯物论的。按照逻辑程序讲来,必先说明此所以然之道如何贯彻于历史的合法则的变化。但他不然,接着便说明文化的起源,立世垂教的自然理势,而得出他所要说明的文化或学术史学,“不得不然”或“时会使然”之文化变革论。故他所论“不得不然之势”的史学,在内容上仅为一种文化史的抽象道理,尚不是历史学。且其环境决定论也限于形式,无力说明具体的历史。他的文化史学,最具特色的是,把神秘的道统论推翻,反对把圣人看做“玄之又玄”之神天通号,因而忘记治化流变不得不然之势。这一理论虽贫乏,但它是清初学者的优良传统,不但继承黄宗义“所谓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同上“浙东学术”),而且继承传山经子不分、五经皆王制的理论,更吸取了清初学者费氏父子的学术史的意见。学诚读了费锡璜“贯道堂文集”,曾深加赏识,说:“纵横博辨,闳肆而有绳准,周秦诸子无以过之。”(“章氏遗书”卷八“文史通义”外篇二“书贯道堂文集后”)
二、“校雠通义”一书,因失于盗,现所存者仅系断片。按学诚著书的计划,好像是要继承“汉书艺文志”的传统,写作一部中国学术史大纲或通论,而发展“明儒学案”。他在叙言中说:
枝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竟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今为折衷诸家,究其源委,作“校雠通义”,总若干篇,勒成一家,庶于学术渊源,有所厘别。(同上卷十“校雠通义”叙) 学诚“辨章学术,考竟源流”之义旨,是合于学术史的初步工作,但还不能批判地总结学术的成果。他的书中皆商讨学术文献的渊源流别,而尤对于“庄子”“天下篇”与“荀子”“非十二子篇”的论旨深慕不置。按“天下篇”是中国最早的学术史论(作者并非庄周),首讲“诗”“书”“礼”“乐”先王之道的成立,次讲春秋缙绅先生的过渡儒学,末讲诸子“各得一察以自为方”的道术。这篇思想史论是古代的名著。荀子的“非十二子篇”是一篇总结古代思想的名文,对古代思想家作了一个有系统的批判。学诚既然这样推崇“天下篇”和“非十二子篇”,他在“文史通义”里面,对于诸子学术的评论,便超出汉以来异端的成见。他说:“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谓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语言文字未尝私其所出也。……诸子之奋起,由于道术既裂,而各以聪明才力之所偏,每有得于大道之一端,而遂欲以之易天下,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故将推衍其学术,而传之其徒焉。”(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言公”上)这是仿照“天下篇”的论断而立说的。他的思想中颇含荀庄的成分,故他说“荀庄皆孔氏专传门人”。(同上卷十二“校雠通义”内篇三“汉志六艺第十三”之一)学诚把“庄子”“天下篇”与“荀子”非十二子篇”并重,而特别推崇“天下篇”。他说:
“汉志”最重学术源流,似有得于太史“叙传”及庄周“天下篇”、荀卿“非十二子”之意,此叙述著录所以有关于明道之要,而非后世仅计部目者之所及也。(同上卷十一“校雠通义”内篇二“补校汉艺文志第十”之三)
六艺之书与儒家之言,固当参观于“儒林列传”。道家名家墨家之书,则列传而外,又当参观于庄周“天下”之篇也。盖司马迁叙传所推六艺宗旨,尚未究其流别,而庄周“天下”一篇,实为诸家学术之权衡,著录诸家宜取法也。观其首章列叙旧法、世传之史,与“诗”“书”六艺之文,则后世经史之大原也;其后叙及墨翟禽滑厘之学,则墨支(墨翟弟子)、墨别(相里勤以下诸人)、墨言(禹湮洪水以下是也)、墨经(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皆诵“墨经”是也),具有经纬条贯,较之刘、班著录,源委尤为秩然,不啻“儒林列传”之于“六艺略”也;宋钘、尹文、田骈、慎到、关尹、老聃以至惠施、公孙龙之属,皆“诸子略”中道家名家所互见。然则古人著书,苟欲推明大道,未有不辩诸家学术源流。(同上卷十二“校雠通义”内篇三“汉志诸子第十四”之二十二)这是“校雠通义”的中心论点,其价值在于继承周秦诸子的传统,显示出时代的新要求。但学诚所谓校雠,尚不同于今之学术史的编制,而是一种艺文学案,企图在群书汇编中,说明其中的源流变化。故他说:
古人著录,不徒为甲乙部次计。如徒为甲乙部次计,则一掌故令史足类,何用父子世业,阅年二纪,仅乃卒业乎?盖部次流别,申明大道,叙列九流百氏之学,使之绳贯珠联,无少缺逸,欲人即类求书,因书究学。至理有互通,书有两用者,未尝不兼收并载,初不以重复为嫌。……古人最重家学,叙列一家之书,凡有涉此一家之学者,无不穷源至委,竟其流别,所谓著作之标准,群言之折衷也。(“章氏遗书”卷十“校雠通义”内篇一“互著第三”之一)
群书既萃,学者能自得师尚矣。扩四部而通之,更为部次条别,申明象学,使求其书者,可即类以明学,由流而溯源,庶几通于大道之要,而有以刊落夫无实之文词、泛滥之记诵,则学术当而风俗成矣。(同上卷八“文史通义”外篇二“藉书园书目序”)
学诚主张“即器以明道”(同上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对于天文、地理、法律诸学之书,他说:
天文,则宣夜、周髀、浑天诸家,下逮安天之论、谈天之说,或正或奇,条而列之,辩明识职,所谓道也。“汉志”所录泰一、五残、变星之属,附条别次,所谓器也。地理,则形家之言,专门立说,所谓道也。“汉志”所录“山海经”之属,附条别次,所谓器也。(同上卷十一“校雠通义”内篇二“补校汉艺文志第十”之五) 后世法律之书甚多,……就诸子中掇取申韩议法家言,部于首条,所谓道也。其承用律令格式之属,附条别次,所谓器也。(同上之七)学诚的道器论虽似把理论与实际分别对立起来讲,但敢于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所要掌握的规律,和“道”的内容同等一视,则是大胆的言论。因此,他的编著方法,又重视“互著”和“别裁”,以期对古人的学说不至于因偏见而抹杀。他说“非重复互注之法,无以究古人之源委”(同上卷十“校雠通义”内篇一“互著第三”之四);又说“得裁其篇章,补苴部次,别出门类,以辨著述源流。”(同上“别裁”第四)
由上面所说看来,学诚的“文史通义”为文化史的理论,“校雠通义”是学术史的概论。然因为二书都是“通义”,其内容也不是完全可以截然分开的,它们相互在“义例”与“源流”二者之间补充说明的也不少。以下,我们可以研究一下学诚所谓“通义”的意义。
“通”是指什么呢?他说:
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通史人文,上下千年,然而义例所通,则隔代不嫌合撰。(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释通”)
他所谓“通”在于认识人文的流变。他举例说明,后世学说因了不识“通”义,演变出鄙陋不堪的潮流:
训诂流而为经解,一变而入于子部儒家,再变而入于俗儒语录,三变而入于庸师讲章。不知者习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于经解之“通”,而失其本旨者也。载笔汇而有通史,一变而流为史钞,再变而流为策士之类括,三变而流为兔园之摘比。不知者习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于史部之“通”,而亡其大原者也。(同上)
他说,通有横通与纵通的分别。“取心之所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之不同,而皆可以达于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冲八达,不可达于大道,而亦不得不谓之通,是谓横通”。纵通指横通的集合,“用其所通之横,以佐君子之纵也,君子亦不没其所资之横也”,然而“君子不可以不知流别,而横通不可以强附清流”(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横通”),由此可见,他所谓的纵通,即指史学。但这种史学是以形式逻辑的归纳法做方法,并不能认做历史科学。
学诚所谓通义之“义”,有时作“意”。他用“义”“意”之处甚多,并常用“春秋”之“义”,“有取乎尔”来说明,“义”即所谓“别识心裁”(“章氏遗书”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申郑”),或所举太史公说的“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同上“答客问”上)。他在“答客问”三篇中批评比次之书、独断之学、考索之功,假设问答以说明“义旨”。他说:
无征不信,……今先生谓作者有“义旨”,……毋乃背于夫子之教欤?……章子曰:天下之言,各有攸当,经传之言,亦若是而已矣。读古人之书,不能会通其旨,而徒执其疑似之说,以争胜于一隅,则一隅之言不可胜用也。……“易”曰:“不可为典要”,而“书”则偏言辞尚体要焉;读“诗”不以辞害志,而“春秋”则正以一言定是非焉。向令执龙血鬼车之象,而征粤若稽古之文(即以“易”律“书”),托熊蛇鱼旐之梦,以纪春王正月之令(即以“诗”说“春秋”),则圣人之业荒,而治经之旨悖矣。若云好古敏求,文献征信,吾不谓往行前言,可以诚裂也;多闻而有所择,博学而要于约,其所取者有以自命,而不可概以成说相拘也。……诸子争鸣,皆得……一端,庄生所谓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者也;目察秋毫,而不能见雷霆,耳辨五音,而不能窥泰山,谓耳目之有能有不能则可矣,谓耳闻目见之不足为雷霆山岳其可乎?……专门之学,未有不孤行其意,虽使同侪争之而不疑,举世非之而不顾,此史迁之所以必欲传之其人,而班固之书所以必待马融受业于其女弟,然后其学始显也。……经生决科之策括,不敢抒一独得之见,标一法外之意,而奄然媚世为乡愿,至于古人著书之“义旨”,不可得闻也。俗学便其类例之易寻(按指比次之书),喜其论说之平善,相与翕然交称之,而不知著作源流之无似,此呕哑嘲哳之曲,所以属和万人也。(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答客问”中)
这段文字,第一,说明通经必须贯经,单有文献是不行的,主要在于理论的综合。第二,说明诸子各家都有一得之长,宜就各家的学说,批判地吸取其所长。第三,说明专门家之言有独创之长,不能以其有偏向,就加以抹杀。第四,说明没有自我创造性的研究,便是因袭盲从,这就不是学问。综合他所讲的“义旨”的话看来,“义”即概括性的理论,他称之为心知其意的“自命”。
学诚所谓“义则夫子自谓窃取之矣”的说法,指理论体系,即所说“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的理性认识。这里的“不得不然”的主观认识,是反映着自然的规律(道),而历史上一系列的理论便是适应“时会使然”的相对的认识。他的文化史学,在我看来,就在于企图说明历史中“时会使然”的一系列的认识,而“自命”“自取”其中“所以然”的流变,就叫做“通义”。他的“通义”的这样一种公式,虽然强调“自命”“自取”,有理性自己的活动的嫌疑,因而并不能把握着历史发展的“所以然之理”;但其观点在基本上是唯物主义的。
懂得了学诚的自命自取的公式,便不至于误解他的“义旨”为宋儒“义理一贯”的冥解,或惟主观是信的独断了。他对于自己非常自信,甚至说“吾于史学,盖有天授”,一看好像一位观念论者在那里发疯,但实际上则是不然的。他肯定了客观世界的法则,他说:
学也者,效法之谓也,道也者,成象之谓也。……平日体其象,事至物交,一如其准以赴之,所谓效法也,此圣人之希天也,此圣人之下学上达也。……士希贤,贤希圣,希其效法于成象,而非舍己之固有而希之也。然则何以使知适当其可之准欤?何以使知成象而效法之欤?则必观于生民以来,备天德之纯,而造天位之极者,求其前言往行,所以处夫穷变通久者而多识之,而后有以自得所谓成象者,而善其效法也。故效法者,必见于行事,“诗”“书”诵读,所以求效法之资,而非可即为效法也。(“文史通义”内篇二“原学”上)
因此,他的文史学的理论并不是自取自命的心裁,并不是唯识,反而是对于自然成象的效法,并借助于过去的资料(“诗”、“书”)和凭恃于自己的实践(行事),而把握自然(社会、文化)成象的变化关系。这一说法,在十八世纪是进步的,因为它坚持着唯物的观点,而反对唯心的空谈。至于他所谓“一如其准以赴之”的那种认识观点,便流于理性主义的范畴论去了。
我最初研究学诚的思想,不明白“言公”、“史德”二篇的命意,经过仔细推核,才知道他是把这二篇的内容,作为他的文史学的客观与主观的条件而规定的。
一、“言公”上中下三篇,在我看来,是讲文史学的人民性,这是客观的条件。在“言公”上篇,他从“诗”“书”六艺、诸子百家,直叙至汉初经学,都认为“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言公”上)所以,“公”指人民性。他说:
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于天下,而所志无不申,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有也。……“敷奏以言,明试以功”,此以言语观人之始也,必于试功而庸服,则所贵不在言辞也。……
司马迁曰:“‘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所为作也”。是则男女慕悦之辞,思君怀友之所托也,征夫离妇之怨,忠国忧时之所寄也。……诗人之旨……,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舒其所情懑,而有裨于风教之万一焉,是其所志也。……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谓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语言文学,未尝私其所出也。(同上)
由这三段话看来,他所谓“义旨”的条件,必须效法古人“言公”的精神:观言试功,忠国忧时,激励风教,学易天下。因为有利于人民的言论,是通于家国的。他说:“琐细之言,初无高论,而幸入会心,竟垂经训。孺子濯足之歌,通于家国;时俗苗硕之谚,证于身心。其喻理者,即浅可深,而获存者,无俗非雅也。”(同上“言公”中)这里,他居然把人民的言论和圣人的言论都一样地列于可垂训的遗产里了。
所以,义旨在公,而非私业,是他很重视的条件,他所谓“读古人之书,贵心知其意”,也即指这样的义旨。他以为古人之书,其性质虽不同,但只要有言公的精神,都足以成一家之言。他更以为依据言公之意而治文史,就可以合理地批判古人。例如他说,“‘易’奇‘诗’正,‘礼’节‘乐’和,以至‘左’夸‘庄’肆,‘屈’幽‘史’洁之文理,无所不包;天人性命,经济闳通,以及儒纷墨伦,名派法深之学术,无乎不备。”(同上“言公”下)这里,他便和封建社会指的异端与正统的胡说,立于相反的地位。
二、“史德”篇所说的“著书者之心术”,在我看来,是讲文史学者追求真理的忠实心,这是主观的条件。他说:
……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书者之心术矣。而文史之儒,竞言才学识,而不知辨心术,以议史德,乌乎可哉?……气积而文昌,情深而文挚,气昌而情挚,天下之至文也。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气合于理,天也,气能违理以自用,人也;情本于性,天也,情能汨性以自恣,人也。史之义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人有阴阳之患,而史文即忤于大道之公,其所感召者微也!……阴阳伏诊之患,乘于血气,而入于心知,其中默运潜移,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至于害义而违道,其人犹不自知也。(“史德”)
这些话是对当时的学术空气讲的,他的“尽其天而不益以人”的命题,虽然讲追求真理的心术,实质上是反对主观主义的文史作者。他指出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的作者,充其极是可以故意曲解真理而害义违道的。故他在“与史氏诸表侄论策对书”中说:“仆于学业,亦小有得,故平日言论,亦小有家数。又口谈笔述,初无两歧,或出矜心,或出率意,详略正变,无所不有,然意皆一律,从无欺饰,……生平惟此‘不欺’二字,差可信于师友间也。”
怎样就能坚持对于真理的忠实态度呢?他以为,要察自然之象,而防止“人心营构之象”这是检证真理的态度。学诚说:“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人心营构之象,有吉有凶,宜察天地自然之象,而衷之以理。”(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易教”下)反之,那些心术不可问而故意曲解真理的人,不是追求自然之理,而是追随风尚的驱使。他说:“好名之人,则务揣人情之所向,不必出于衷之所谓诚然也。且好名者,必趋一时之风尚也,……必屈曲以徇之,故于心术多不可问也。”(同上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针名”)
由上面所讲的话看来,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文史学的要点在什么地方,知道了他的代表作“文史通义”、“校雠通义”二书所含主旨在什么地方,这是研究章学诚思想的基础知识。从这里我们也就知道,研究思想史,既不是如冬烘先生们之读书,以为古人一切言行都是今人的宝筏,也不是把古人当做今人和他争辩;主要的工作是要实事求是地分析思想家的遗产在其时代的意义,批判地发掘其优良的传统。
章学诚抽象地提出了文史学上的好多的理论形式,其中富有唯物论的因素,但这不是说他的理论是完全正确的,其主要的缺点表现在这一点,即一到了历史具体的例举方面,他就显得不够了,甚至陷入唯心论的方面去了。这是由于他的时代的局限使然,在社会的意义上也是反映市民的阶级自觉还在萌芽状态的缘故。我们将在下面逐项地把他的这些观点加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