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鲁迅曾指出了当时的小品文,有从为“挣扎和战斗”的武器,转化为“小摆设”的危机。但后来,经过鲁迅自己和左翼作家联盟的努力,终于克服了这危机,把小品文保持为“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中的“匕首”和“投枪”。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的二十年来,小品文发展过程中的许多问题,暂且不谈。现在,我看到小品文正面临着一个新的危机,因为它有许多矛盾尚未正确地解决。
第一,这类小品文“原是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所以,它是不民主的时代的产物。现在已经是社会主义民主的时代了;那么,这类小品文是否还有存在的理由呢?这是根本性的问题。
第二,过去的小品文主要是对敌的,所以是“匕首”和“投枪”,其特点是锋利。现在,小品文倘还有存在的必要,那么,主要地应该作为对待人民内部矛盾的治病救人的药。而药之为药,总有求其有效而不生副作用的,所以必须中正和平。但社会生活中的病,比人体的病复杂得多;而且后者是个体的,前者却往往为许多其他条件不同的人们所共有,所以,副作用可以多得很。而小品文又不大愿意失去自己的锋利的特点。这又是一个问题。
自然,中正和平并不是不可以做到的,只要面面都关照到,而且征求各色人等的意见,进行几十次的修改。但这样,文章一定会拉长,完成的时间一定会拖迟。而小品文,却给自身规定了用短小的篇幅来迅速地反映现实的任务。怎样解决这个矛盾?
第三,这类小品文同其他批评文章一样,对事不对人。但一则,事与人是很难分开的;二则,小品文要求自己有点儿形象化的味道,不同于抽象的论文。这就免不了触及具体的人的皮肤。何况,人又有种种,即就干部说,也有大小不同。
看近来的报章杂志的趋势,小品文的锋芒大都指向较小的干部,很少接触到大干部的思想作风。但小品文自己的“骄傲”,却很不愿意只给小干部充当盘尼西林。怎么办?
第四,全面性,总是要的,小品文也不例外。但小品文,还是因为“斜,又由于一些别的特性,它只能突出某一面,而暗示另一面。现在的许多人,对于全面性的要求,却真是全面极了。例如,翻开一张地图,看上面画了一个箭头,标着“北”;人们就不满意了:方向至少有四个,现在只指明“北”,东、南、西到哪里去了?片面之极!这也给小品文很大一个教训,但纠正的办法只有一条:拉倒。
第五,现在一切要求严肃和谦逊,当然是正确的。但小品文,它的天性之一则是活泼,甚至于要得点儿嬉笑怒骂,这又与许多人的所谓严肃和谦逊发生了矛盾。马克思曾说,“天才的谦逊要是忘掉谦逊,和不谦逊,使事物本身突出”;而“严肃的意思应当是对待事物的严肃”。他还说:“把可笑的事物看成是可笑的,这就是对它采取严肃的态度;对不谦逊仍然采取谦逊的态度,这也就是精神的最严肃的不谦逊”。但是,小品文能够援引这些话来规定自己的风格么?照许多人的意见看来,是不能的,他们所要求的严肃是一本正经,谦逊则是一味小心。这个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第六,小品文也是给广大群众看的,所以也要求通俗,现在许多人所要求的通俗,是字字现代化,句句北京化,而且每一个引证都必须是人人熟悉的。但是,小品文,为了给自己添一点色彩,有时不免要拉扯古人,牵涉外国,而且加一 点未必是大家知道的知识进去。这就脱离了群众。
第七,还听说,现在有许多能写文章的人没有材料,而有材料的人又写不好文章。编辑部却既要有材料,还要文章 好。于是,老作家退休,新作家出不来。这又怎么办?
此外,矛盾还多,不一一说它了。
这样的许多矛盾,就造成了小品文的新危机:消亡的危机。
倘若肯定小品文在今天的社会里还有存在理由,那么,这些矛盾,是必须正确解决的。如何解决?需要认真的讨论。我个人认为,首先应当遵循“正确地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原则,其次,要做到鲁迅对说,“和现在的切帖,而且生动,泼剌,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
为此,现在的小品文作者,必须从头学起,在探讨真理的态度和方法方面提高自己,并保存优良的传统,克服过时的积习,使自己的作品总有点儿生活,有点儿思想,还有点儿艺术,也可以有点儿科学,而且,还应当有自己的风格。对于读者,也应当注意适应,但又要提高他们,不是一味的迁就。作者和读者要在相互影响之下,彼此促进,以致拥有材料的广大读者也慢慢地学会了写。
最后,我还希望写小品文也要做到又快、又好、又剌。
原载《人民日报》1957年4月11日(署名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