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翻阅竺可桢日记,曾注意到他在主持浙江大学时,特别重视人文教育。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竺先生是著名的气象学家,倘若他以校长身份向学生强调科学技术的重要,并推行专才教育.也是无可非议的事,可他却没有这样。为什么呢?因为在他看来,学得一技一能固然不错,但“养成一个清醒的头脑”更为重要,否则就容易沦为会说话的奴隶,任人驱使的工具。这对于那些把教育理解为单纯是传授知识技能的人来说,不啻于当头棒喝;对于那些只要学到一技之长便心意足的人来说,也是很好的规劝。为此,我曾经撰文作过介绍。当然,由于是日记,想要比较集中地看看竺氏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也不容易;再加上《竺可桢日记》在整理出版时删节过多,难免给人留下一些遗憾。
最近看到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大科学家文丛》中,收有《竺可桢文录》,便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本。该书分“科学与社会”、“大学与人”、“史海寻踪”、“人与自然”和“诗文杂谈”等五个部分。“科学与社会”收集了作者从1921年到1950的九篇文章,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利害与是非》那篇两千来字的论文。文章说,中国人总是以为只要引进西方的科学技术,我们的国家就有救了,孰不知古人早有南桔北枳的教训。所以,要想让先进的科学技术在中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首先应该培养一种“只问是非,不计利害”的科学精神。“有了这种科学的精神,然后才能够有科学的存在”;否则,即使把科学之花移植过来,也不会产生很好的结果。
那么,如何才能具备“只问是非,不计利害”的科学精神呢?该书第二部分对这个问题作了回答。书中说:“现在大学教育,注重各种专门知识之传授,而忽略品性德行之陶冶”;这不仅不利于科学精神的形成,而且还会导致“社会道德与政治风气之败坏”。有鉴于此,竺可桢一方面倡导人文知识和科学知识并重的通才教育,一方面主张在大学应该推行导师制。他认为:“教授是大学的灵魂,一个大学学风的优劣,全视教授人选为转移。假使大学里有许多教授,以研究学问为毕生事业,以教育后进为无上职责,自然会养成良好的学风。”与此同时,他还经常告诫自己的学生,千万不要有做大官赚大钱的想法,否则就有变成贪官污吏的可能。这就是“只问是非,不计利害”的科学精神。用这些标准来衡量,我不知道在如今的大学校园里,还有多少为了学问而不顾职称、不计利害的教授,又有多少为了学业而不想作官、不想赚钱的学生?
此外,针对人们总是把上大学和找工作联系起来的糊涂观念,竺可桢引用一位美国作家的话说:我们办“大学的目的,不在乎使大学生能赚得面包,而在乎使他们吃起面包来滋味能够特别好。”这就是说,大学教育不应该把人变成赚钱的机器,而应该让学生懂得怎样做人,怎样生活。在此基础上,他又进一步指出:“大学教育的目标,决不仅是造就多少专家如工程师医生之类,而尤在乎养成公忠坚毅,能担当大任,主持风会,转移国运的领导人才。”所有这些,都是立足于这样一个观念:“专精一门技术的人,头脑未必清楚。反之,头脑清楚,做学问办事业统行”。这说法来自一位大师级的气象学专家,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竺可桢深知,要想达到上述大学教育的目标,必须有一个宽松自由的教育环境。所以他在1936年哈佛大学建校三百周年之际,特意介绍了该校校长康诺德的办学方针:“第一,主张学校思想之自由,……反对政党和教会干涉学校行政与教授个人的主张;第二,学校所研究的课目,不能全注重于实用,理论科学应给予以充分发展之机会。”显而易见,这与竺可桢的教育思想不谋而合。
卢嘉锡在这套书的总序中说:现代教育的一个主要思路,就是要摒弃那种专业划分过窄、知识分割过细的做法,强调综合性和整体性的素质教育。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可以从《竺可桢文录》中找到答案。因此我以为,竺可桢和他们那一代自由知识分子的人格理想和事业追求,对于今天来说,是不可多得的思想遗产和历史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