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马湖回来已经几个星期了,一如平常的工作和生活,但我还是经常地被白马湖的回忆缠绕着。这份回忆不光是我短短一天的白马湖之旅,更来源于20年代的那段历史。曾去过不少地方,也曾多多少少的有着一些怀念,但从没有象这一次,如此的挥不去,换多少种手势都挥之不去。
回来的当天,处在比较亢奋的精神状态,无论谁打给我电话,我马上就会问他:“知道白马湖吗?”往往是否定的回答。于是,就开始讲述着白马湖,讲述着春晖中学,讲述着20年代的那段神奇而又迷人的历史……
白马湖位于浙江省上虞市驿亭镇,〖水经注〗记载:“白马潭,潭之深无底。传云创湖之始,边塘屡崩,百姓以白马祭之,因以名水……”。白马湖三面环山,水质清澈,幽静宜人,的确是个好去处。但这并不足以吸引我的视线,比它秀美诱人的风景比比皆是。吸引我的当然是座落在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1921年12月2 日,当时的全国教育委员会委员长,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校长经亨颐和上虞县商会总理王佐在实业家陈春澜的资助下创办了春晖中学。本来这只是当地贤达的一次兴教办学的普通举动,并不为奇,但令人惊叹的是这所学校的师资力量:夏丐尊,朱自清,冯三味,朱光潜,丰子恺,范寿康,巴人——这些当时已经声名远扬的一代文化精英就在这所中学担任教师,而蔡元培,何香凝,陈望道,李叔同,俞平伯,吴觉农,张闻天,柳亚子,叶圣陶,胡逾之,张大千,黄宾虹等更是春晖中学的常客,呼朋唤友,泛舟湖上。
就是这样的一所山村内的地方中学,却吸引了那么多足以担任各大高校系主任的文化名流来做中学教员,白马湖的魅力显然是无法抵挡的。而吸引我前去的初始原因却是一
一
那个星期六,照例在家中享受着懒觉,有位唱片公司的朋友打电话找我,说是有个台湾歌手要演唱一部有关徐志摩和陆小曼故事的电视剧的主题歌,想叫我找找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给她找些演唱时的感觉,迷迷糊糊地翻出那本〖新月诗选〗,又睡意朦胧地在电话里念了一遍〖再别康桥〗。挂上电话,却很难“再别懒觉”了,于是就随手翻着这本1931年上海新月书店初印本复印发行的〖新月诗选〗,忽然看到一首诗选的编者陈梦家的诗〖白马湖〗:“——我悄悄的走了;沿着湖边的路,留下一个心愿:再来,白马湖!”记忆的片断突然在一瞬间涌动起来: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好象还牵连着一段历史,一段世外桃源般文人雅士聚集的历史。赶紧上网搜寻“白马湖”的影踪。于是看到了一篇篇回忆白马湖的美文。看着看着,有一种想去亲近的冲动,于是又在网上搜寻它的方位:啊,原来离上海并不远,顺着杭州南下还不到100 公里。既然在这个周末我与它邂逅,那为什么不去相识呢?
两个小时后,我已经站在了杭州东站,刚到广场,就看到一辆小巴上的牌子“至上虞”。这简直就是白马湖伸出的欢迎的手势!
我想在这里有必要先介绍一下上虞这个地方。上虞的历史相当悠久,在甲骨文中就有“上虞”这个地名了。相传上古时期,虞舜大帝为了躲避战乱南迁至此,上虞因而得名。秦始皇当政时就已设立了上虞县。一个地名沿用几千年不变的,在全国来看也是相当罕见的。
高速公路让距离不再遥远,而对我来说,这更象是飞速地走近那段历史,走近本世纪20年代的那个文人精英聚集的“乌托邦”。
下了高速公路,便有开摩托车的上来兜生意。问他“白马湖”远不远,他楞了一下,我赶紧说:就是春晖中学那里。他马上笑着答道:噢,春晖中学,我知道。然后手遥遥的一指:在山的那一边,蛮远的。
于是,一路向着那座山开去。经过了上虞市区,拐进一条煤渣路,两旁都是厂房和民宅。不够繁华,但看得出来,他们衣食无忧,过得挺好。摩托车在狭窄的路上飞驰前行,渐渐的,树木开始多起来,一个又一个的坡度让人意识到山的存在。那天从上海出来时天气炎热,杭州也是,但此时,山风徐来,绿荫遮蔽,让人不由得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原先的燥热一扫而空。又拐了一个弯,在遍布着民宅的一大片平地上,有一幢大楼跃然眼前。摩托车手一指:看,那就是春晖中学。
在夏丐尊著名的散文〖白马湖之冬〗里有这样的描述:“当我移居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野。春晖中学的新建筑巍然矗立于湖的那一边。”
七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看到春晖中学的时候,还是觉得它是“巍然矗立”的。
从起了念头到真的来到白马湖,我花了六个小时。短短的六个小时,我就站在了那段历史的门口。又想起那首引我前来的陈梦家的诗,而我想说的是:白马湖,我来了。
二
那天是8 月28日,学校还没有开学。只是草草地看了看校园。毕竟,这并不是当时的春晖中学。现在的教学楼是邵逸夫先生出资兴建的,和其他地方一样,也叫作“逸夫楼”。
经值班老师指点,绕过山坡,来到春晖中学的后门,先去瞻仰的,是弘一法师的“晚晴山房”。
弘一法师原名李叔同,在纷乱迷离的现代史中,是个传奇人物。留过洋,并且把很多的西洋艺术品种带回中国,如:油画,话剧,五线谱,等等。李叔同常年从事教育工作,他最著名的学生就是丰子恺。
三十九岁那年李叔同正式剃度出家于杭州虎跑定慧寺,多年修炼,成为律宗的一代大师。1928年,夏丐尊,经亨颐,丰子恺等共同出资,在白马湖畔建造了这座“晚晴山房”,让弘一法师可以常年居住,安心修佛。
看上去“晚晴山房”还算齐整,沿石阶而上,两边是杂乱的野草,门虚掩着,但可以看见“晚晴山房”的匾额。轻轻叩门,一位老人带着慈祥的笑容应声而出,说明来意后,老人客气的带我进去,谈吐很是儒雅。他说:这并不是“晚晴山房”的原址,原先的房子早就塌了,这是重新盖了供人瞻仰的,而且,来的人非常少。每年开学前,春晖中学的学生会来大扫除一下,清除野草再整理一下陈列室。老人一再的对屋里的凌乱破旧表示歉意,并且让我随意参观。陈列室里的物品散乱地堆放着,一块刻着弘一法师临终遗墨“悲欣交集”的石碑斜靠在墙上,玻璃橱柜里放着文集和丰子恺著名的〖护生画集〗,大师的一幅画像有些歪斜的挂在墙上,我伸手把它扶正,然后退出了陈列室。
老人在门口等着我,又一次的表示歉意,说如果开学后再来这里会整齐些,我说真的没关系,贸然造访已经很打搅了。老人拿出一本弘一法师的传记送给我,说:来了就是和大师有缘。我接过了那本破旧的书,道谢后与老人告辞。下了台阶回头想再看一眼“晚晴山房”,却见那老人还在门口目送着我。老人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早年也一定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是出于对大师的景仰,还是只是退休后找个安身之所才来到这里担任管理人员,不得而知。我从来不想去打开别人尘封的记忆,更不想因此而让别人陷入对往事无限的追思。我看了看手里的书,啊,很多年前就已经看过了。
三
从“晚晴山房”出来,沿着白马湖没走多远,看到路边有一座粉白围墙,黑漆大门的小院,和书上看到的描述并无不同,那就是夏丐尊先生的故居,题名“平屋”。1921年,应经校长的聘请,他到春晖中学执教,看中白马湖山明水秀,有长期定居的意思,便盖6 间平屋,之所以叫“平屋”,是因为那是一排低矮的平房。而在当时,这是白马湖畔除了春晖中学外唯一象样的建筑。
平屋的门紧闭着,我在门口张望了很久,从旁边一扇门里出来一位中年男子,说平屋要到开学后才会开门接待参观,但是他家原先也是平屋的一部分。走进院子,果然看到大院中间隔着一堵墙。主人介绍,两边的结构是一样的,于是进去看看。房间很大,也很高。当年,朱自清,丰子恺等教完课,就聚集在平屋谈古论今,当然,酒是少不了的,更何况,夏丐尊的夫人烧得一手好菜。据说那边的房子已经改造成纪念馆,每年开学的时候参观者络绎不绝。
就在这所平屋,夏先生写下了不少作品,后来编入《平屋杂文》的集子。他翻译意大利著名作家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也是在这间屋子里。《爱的教育》于1926年由开明书店出版,再版30多次,是当时青少年所喜爱的课外读物。他在此书初版《序言》里说:“邻人刘薰宇君,朱佩弦君,是本书最初的爱读者,每期稿成即来阅读,为尽校正之劳;封面及插画,是邻人丰子恺君的手笔。都使我不忘。”
朱佩弦就是朱自清,与夏先生同在春晖中学教语文。他是1923年初到白马湖的,他来后的二三年间,正是“平屋”的鼎盛时期,他与音乐图画老师丰子恺,数学老师刘薰宇,是“平屋”的常客。而丰子恺正是在白马湖畔,创作了他生平第一幅漫画。
平屋正对着白马湖,夏丐尊曾经这样回忆道:“夏天在阶前乘凉,观赏被夕阳照红的桔树和天竺,或者站在大门口,瞧瞧烟雾迷茫的白马湖,那种闲适的日子多么叫人留恋!”
而此时的我,在瞻仰了“晚晴山房”和“平屋”之后,暂时放下了凝重的历史和笔墨间的回忆,把目光投向了白马湖。斯人已去,旧房破败,而白马湖,一定还是风光依旧吧!
四
白马湖的得名照书上说有两个传奇故事,一种说法前面曾经提到过,当时创湖之初,老是崩塌,百姓以白马祭之,因而得名。另一种说法是:上虞县令周鹏举骑着白马泛舟湖上,结果全家溺水而亡。看来后一种说法更为离奇,既然是泛舟湖上,这县令为何还要骑着白马?
当时的船只载重量肯定有限。也正是因为不可思议,当时百姓就敬若神明。
我问那位一直跟着我的摩托车手这白马湖名字的由来,结果他的说法与书上的截然不同。据他讲,从山上远望这面湖水,其形状酷似一匹白马,头尾俱全,还有四蹄。这倒引起了我的兴趣,赶紧让他带我上山。摩托车手笑着说,要爬到很高的山顶才能看到全貌,更何况这几年湖面被侵占,已经看不出白马的形状了。于是只能作罢,走向平屋前的那一片白马湖水。
湖水很清澈,四周有着很好的绿化。空气是清凉的,带着秋天的气息。视线没有任何阻挡,可以看见远处的人家和农田。水生植物绿茵茵的浮在湖面上,还有几艘小木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浸润在湖水的宁静中,不由自主地还是会想起20年代的情景:下了课的朱自清,丰子恺们,三五成群,划着木船倘佯湖上,饱读诗书的他们一定有无数话题可以畅谈。尽管他们早已成名成家,但当时却都只有二三十岁,童心未泯时会随手采摘莲蓬,让清香的莲子成为最好的零食,有人累了,会摘一片荷叶盖在脸上,在荡漾的湖水中怡然酣睡在小船上。谈得兴起时,丰子恺会起一个调,于是大家齐声应和,唱起了李叔同早年谱写的那首歌谣——在湖上玩够了,谈够了,这群“乌托邦”里的文人雅士会觉得有点饿,远望着夕阳下山村里的袅袅炊烟,他们相视一笑,奋力地划向靠近平屋的岸边。他们知道,夏丐尊的家里永远有美酒佳肴,而善良的夏夫人,一定又在厨房忙开了。于是争先恐后地上岸,拍打着那扇黑漆大门。正在院中赏花培土的夏先生一定是笑着打开大门,口中嗔怪着他们不请自来,却又忙不迭的招呼大家洗脸洗手,夏夫人从厨房探出头,笑着说饭菜马上就好。而几个馋鬼早就窜进了客堂,找酒去了。
这,就是白马湖!
五
探寻白马湖边的春晖中学,是一种愉快的体验。而这之后,又是无尽的遐思和疑问:是什么原因让这群早已成名的文人雅士聚集此地?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沉浸在这“乌托邦”中甘心做一名中学教员?
如果仅仅是白马湖畔世外桃源般的风景吸引了他们,那为什么他们没有去更美丽的地方?
尽管没几年,他们都走了,但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都留下了无数回忆的精彩文章。后来定居上海的夏丐尊在文章中甚至说到: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
是什么让他们如此魂牵梦绕?
我没有去过多的探究当时的历史背景,这固然是个因素,但那个背景对每个人都是相同的,不足以使人作出完全不同于别人的选择。
我也没有过多地注意当地实业家的慷慨解囊,事实上,当时的民间办学蔚然成风,规模更大,出钱更多的地方比比皆是。
出发前的确是想弄明白一些事的,但浸润在白马湖的空气中,我没有思考的头脑空间,我甚至不想思考。在湖边就是沉醉,无尽的沉醉。还有遐想,无边的遐想——回家的路总是漫长而又枯燥的。在路上翻看那本介绍上虞的小册子,一个个当地历史上的名字跃入眼帘:东汉的思想家,〖论衡〗的作者王充,中国孝女的典范曹娥,“竹林七贤”之一嵇康——也包括现代的政治家胡逾之,科学家竺可桢,大导演谢晋,等等,都是上虞这块土地的儿女。然而,我更注意的是那些过客,那些曾经在上虞生活过的过客。于是,我看到了谢安这个名字。
西晋南迁后,谢氏家族郁郁不得志。年轻的谢安隐居在上虞的东山。一时间,王羲之等世族望门纷纷暂居此地,名士云集,海内瞩目。
41岁那年,谢安离开东山从政,成为权倾朝野的一代风云人物,官至东晋宰相。他带领谢氏家族督练的“北府兵”赢得了著名的“淝水之战”的胜利。而家喻户晓的成语“东山再起”就是谢安的典故。
再回想起上虞最早的历史。远古时代的帝王舜为了躲避当时的“丹朱之乱”,隐居于此,文武百官跟随至此,直到今天,上虞县城还叫百官镇。
舜帝也好,谢安也好,都选择了上虞作为避乱隐居的地方,我相信其间一定还有很多类似的事例,只不过,他们没那么著名,没有流传后世而已。那么,20年代的那群文人骚客,为什么也选择了这片土地呢?
我还是没有答案。
这一次的探访白马湖,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放松,然而回来后的精神探寻,却让我疲惫不堪。或许是我错了,探访白马湖本身就已经完成了我的愿望,又何必在这里思考个没完?然而最终我意识到,我想探访的是这样一个现实的问题:如果有一天,我们也想把自己隐藏起来,我们该到哪里去?我们能找到白马湖般的“世外桃源”吗?我们能投身于春晖中学那样的“乌托邦”吗?或者说,我们会抛下现实生活已经拥有的一切,去寻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