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话作文,少不了打比喻。比喻打得好,表达效果就会大大增强。但是有时候,对同一种事物打比喻,却可以闹出相去甚远的名堂来。个中优劣,顿时可见。《世说新语》所载谢氏一门对雪设喻的事例就非常典型。
话说某一冬日,东晋重臣谢安举族雅集,与兄弟子侄辈一起讲文论道。恰逢天降大雪,谢公忽发兴致,问大家道:“白雪纷纷何所似?”他的一个侄子谢朗张口就来:“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却另有所喻:“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罢,哈哈大笑。
这里,究竟哪个比喻高明呢?回答是不言自明的。
试想,白白的雪花在空中上下左右翻飞飘舞,何其轻盈乃尔,而那些沉甸甸的大小盐粒,纵使遇到狂风,能够飞舞得起来吗?从修辞学的角度讲,不具备类似点这一要素,比喻是不能成立的。所以,谢朗的发言就实在让人难以恭维,对他来说,叔父的大笑理当是揶揄和否定了。
再看谢道韫的应对,不由得让人精神一振:多么妥帖、生动的比喻啊!无论静态的颜色,还是动态的形象,二者的特征都太相似了。透过这般比喻,表现出来的神妙悟性和敏捷才思,还须更多赘析么!只要听一听谢公那舒朗的笑声,就可知道他对侄女的灵秀之气是如何激赏了。我又想,说不定感受到柳絮似飞雪、飞雪似柳絮的并非谢道韫一人,甚至有些人感受得会比她更早。但是,终须文字为凭,所以这一来,世人还是将这“首喻权”赋予了她,并且风趣地誉她为“咏絮才”。至于后来,苏东坡们击节高唱“飞雪似杨花”和“杨花似雪”云云,已是遥步“咏絮才”的后尘了。
谢道韫是我国古代继汉末蔡文姬之后,又一位才华卓荦的女诗人。可惜,同蔡一样,由于生当乱世,兵火频仍,其所著诗赋诔颂传世甚稀,幸赖《古诗源》中存有其《登山》五言诗一首,写得高古简淡,格致自然,就此录以窥豹尚可:“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气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然而,“咏絮才”之可钦,更在于她的气节人品。她本是安西将军谢奕的女儿,嫁与会稽内史王凝之。孙恩作难,攻陷会稽,王凝之与诸子均为所害,而谢道韫忍悲应变,“命婢肩舆抽刃出门,乱兵稍至,手杀数人,乃被虏。其外孙刘涛时年数岁,贼又欲害之,道韫曰:‘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恩虽毒虐,为之改容,乃不害涛。”寥寥数语,映现出一位惯耽诗书的贵族女性刚烈果决、义薄云天的非凡丽质,令人强烈地感到包括儒家在内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长期化育的人格力量。仅此,谢道韫已值得名标史册了。
由于姓同名近的关系,说到谢道韫,不能不想起另一位特殊身份的老妇来———南宋理宗的皇后谢道清。理宗崩,宋帝幼,谢太后秉国。元兵攻入临安,为乞一命,她乖乖地上表请降,还诏令外地的抗元将士亦速缴械。如此,这位南宋首妇,较之谢道韫,真是千古云泥了。难怪连她的故臣汪元量都觉得心下不平,写诗刺她:花底传筹杀六更,风吹庭燎灭还明。侍臣奏罢降元表,臣妾签名谢道清。